“放肆!”
天权暴起的身形晃了晃,玉枢慌忙搀扶的手被他狠狠甩开。
老者枯槁的面容泛起病态潮红,脖颈青筋如蚯蚓扭动,伸手拿了茶盏就朝林霜砸过来:“本座便是身死道消,也不要你这……”
“师兄!”玉衡的卦盘及时挡住飞溅的茶盏碎片。
他玄色鹤氅扫过满地狼藉,笑纹里藏着千年修来的和稀泥本事:“林小友是我请来的,师兄不看僧面看佛面。”
林霜顺势瘫在窗边的藤榻上,怀抱玉匣,赤足蹬着褪色的云锦垫,笑的懒洋洋。
顺便朝天权抛个wink。
天权望着那个在藤榻上翘二郎腿的身影,靛青外袍滑落肩头,露出缀着苗银链子的锁骨——
分明是放浪形骸的模样,偏生被窗外霞光镀了层神性。
老者喉间腥甜翻涌,突然剧烈呛咳起来。
林霜对着窗户哈了口气,指腹抹开铜锈似的尘灰,好心建议:“您这殿里的味儿,比二十年没开的酸菜坛子还冲,不利休养啊。要不先换个环境……”
天权猛然拍案,松木案几应声裂开细纹,嘶声高喊:“滚,给我滚……咳咳!”
嘶哑的尾音被血腥气吞没,老者佝偻着脊背咳出血沫,银发垂落如败絮,却仍固执地挺直脖颈。
玉枢捧药的手颤得厉害,药汤泼湿鹤氅,洇出枯叶似的斑痕。
玉衡见状,连忙把林霜拉出霜华殿。
霜华殿的松香被山风搅得愈发浑浊,林霜倚着朱漆斑驳的廊柱,指尖漫不经心拨弄玉匣锁扣。
天权的咳嗽声穿透窗纸,像枯枝在琉璃瓦上拖拽。
“病人不配合治疗怎么办?”林霜冲玉衡一摊手,银锁链在腕间晃成碎星,“我连脉都没搭,他自己倒要气绝身亡了。”
玉衡叹息一声:“老夫知小友精通医术,但道心破碎本就非药石能医,只不过……”
卦盘在他掌心浮起淡金纹路,青铜裂纹间星芒流转:“老夫卜过三十二卦,卦象皆指——你便是天权师兄的一线生机。”
林霜眉梢微挑,靛青袍角扫过玉衡衣摆:“让我杵这儿当吉祥物?”
“顺其自然便好。”玉衡笑眯眯,“每日辰时来,酉时归,权当……”
“明白了,上班打卡。”林霜截过话头,“那么,我能在这附近逛逛吗?”
既然是每天上班的地方,总要熟悉下环境。
玉衡做了个你随意的表情。
于是林霜朝玉衡挥挥手,转身去了。
玉衡望着那抹晃出殿门的靛青,在微熹的晨光中不由深深一叹。
……
辛夷峰的晨雾还未散尽,林霜踩着露水浸透的芒草,靛青外袍扫过野花时惊起一串萤虫。
他伸手去扑,银镯撞碎草叶间的光点,倒像是摘了把碎星子撒向空中。
练功场建在霜华殿东侧,青玉铺就的八卦阵图被朝阳镀了层金边。
十几个弟子正在阵中演练剑诀,霜色剑气卷着辛夷花瓣,在半空凝成流动的太极图。
“嚯,挺像苗寨祭祀跳的傩舞。”
林霜蹲在阵外石墩上,托腮望着阵中翻飞的剑光,“还怪好看。”
阵眼处的蓝衣女修闻言剑锋一歪,太极图霎时溃散成乱流。
她涨红着脸收剑,余光瞥见林霜。
忽而想起论剑台上那道焚天青焰,指尖无意识摩挲起剑穗。
“林、林公子……”
她踌躇着走过来,大胆递出帕子,“要擦擦露水吗?”
“不用管我,你们继续,我是过来串门的。”
林霜接过她的帕子,从芥子囊摸出个油纸包礼尚往来,“吃糖吗?桂花酥。”
甜香混着桂花的馥郁钻入鼻腔,女修喉头动了动,鬼使神差般低头接过油纸包。
林霜仰头望着少女发间微颤的银蝶簪,忽然开口:“你最后那一招,起式往左偏半寸,出剑能省三分力。”
女修怔了怔,拔剑而起,按照林霜所说起式出招。
剑锋倏然在风中划出痕迹,果然比平常使这一式时轻松了许多。
少女收剑想要道谢,却只看见靛青袍角掠过石阶,银铃声混着调侃散在风里:“走了,回头再来看你练剑啊——”
晨雾漫过藏书阁的琉璃瓦时,林霜正捏着鼻尖打喷嚏。
百年沉檀混着陈年墨香扑面而来,熏得他眼角泛泪花。
七层楼阁环着通天木盘旋而上,玉简在浮空青灯间游弋如银鱼,撞得檐角青铜铃叮咚作响。
“劳驾,让让。”
抱着一摞《丹鼎秘要》的圆脸弟子僵在楼梯口,古籍堆后露出双惊慌的眼。
林霜侧身贴墙让路,弟子却没站稳,抱着的书籍哗啦啦雪崩似的塌了满地。
“不着急,不着急。”林霜见状,俯身蹲下帮忙去捡。
圆脸弟子盯着近在咫尺的昳丽容颜,突然想起晨课时师兄们的警告,可鼻尖萦绕的艾草香又让他恍神——
这分明是后山采药时沾的草木清气,哪有什么狐媚味道。
“《大雍朝历代君王情史》?”
林霜在散乱一地的书中,拎起本镶金边的玉册,封面画着鸳鸯交颈图,“你们藏书阁还收这个?”
“不不不是我的!”
圆脸弟子夺过玉册塞进袖袋,耳尖红得要滴血,“是、是帮师姐借的……”
林霜望着少年慌乱收拾好书册后,落荒而逃的背影,笑得银耳坠乱颤。
转身时瞥见书阁暗处几道窥视的目光,那些弟子触及他的视线,立刻装作专心研读手中书籍。
日头滑向中天时,林霜晃到炼丹房。
朱漆门楣悬着青铜药臼,两侧楹联龙飞凤舞写着“一粒金丹吞入腹,始知我命不由天”,门缝里漏出的热浪裹着当归混着朱砂的辛香。
青年修士正在丹炉前掐诀,月白道袍被汗浸透,紧贴着清瘦脊背,炉中三昧真火映得他侧脸如玉雕。
眉间一道竖生绛痕,艳得灼眼,指尖翻飞时带起流萤般的药尘。
林霜不欲打扰,轻手轻脚蹲下,看那人将晒干的辛夷花苞投入丹炉。
花萼触及真火的刹那爆出靛蓝星火,青年立刻拍开冰玉盒,寒雾裹着龙脑香压住躁动的炉火。
林霜的眼中闪过一丝赞叹,这种对火候的精准把控,简直令人叹为观止。
他虽没炼过丹,但炼丹和熬药亦有相通之处。
二十年前江少麟见他熬药,提过两句炼丹法,他觉得颇为精妙,对医术一道也有用途,闲时看过几本丹书以求触类旁通。
毕竟,这不是始皇帝老年被方士诈骗、二凤被忽悠磕丹体内重金属超标的那个世界,这个世界的丹药是真有奇效。
林霜就这样看着青年修士艺术般行云流水的炼丹手法,眸光专注,不知不觉中日头西沉,天色渐暗。
门缝溢出的火光将林霜的影子拉得老长,像只伺机扑火的萤虫。
丹火熊熊,照得青年修士眉间绛痕亮得惊人。他掐诀的指尖凝着星砂,映得满室药柜如同星图流转。
丹炉突然爆出青烟,青年修士广袖翻卷拍下七道封火诀。
焦糊味混着辛夷的蜜香钻出窗缝,呛得林霜鼻尖发痒。
他眼看着青年修士颓然跌坐丹台,白玉似的侧脸沾着炉灰,忽然觉得这人像极了苗寨里熬鹰的老猎户——熬鹰熬鹰,最后熬的是自己。
林霜揉着发麻的膝盖起身离开。
暗处廊柱后闪过玄金袍角。
沈千劫喘息着,倚在廊柱阴影里,他一张俊俏的脸雪白,连嘴唇都是白的,眉间朱砂痣黯淡如凝血。
他死死盯着林霜,像是藏身暗处等待捕猎的蛇,折断的佩剑在鞘中发出悲鸣,却终究没敢踏过那道朱漆门槛。
林霜对此浑然不觉。
“小友对丹道感兴趣?”
没走两步,玉衡的声音在林霜耳畔响起。
老道玄色鹤氅沾着夜露,丹房内明灭的火光映照着他的白发,“陈师侄炼这炉‘九转冰心丹’已有半月,可惜……总是功亏一篑。”
林霜闻言,眉梢微挑,目光再次投向丹房内那个身影。
月白道袍的青年修士正低头凝视着丹炉,眉间绛痕在火光中若隐若现,仿佛一道燃烧的火焰。
他的指尖轻轻拂过炉壁,像是在抚摸一件珍贵的艺术品,神情专注得仿佛整个世界都与他无关。
“错了……全错了……”青年修士喃喃自语着,“《太乙丹诀》载辛夷属木,可根须入土分明是水土双生……”
“陈师侄名唤青云。”玉衡眼见林霜关注,继续介绍。
“陈青云?”林霜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倒是个有趣的人。”
玉衡捋了捋长须,“陈师侄自幼痴迷丹道,七岁便能辨百草,十岁炼出第一炉丹药。可惜性子太过执拗,除了炼丹,其他事一概不理。就连天权师兄,也拿他没办法。”
“倒也是难得。”林霜想起另一个世界,某位待大体老师如待初恋情人的师兄。
……
第二天,林霜仍旧来到丹房。
他像只好奇的猫儿蜷在药柜阴影里,看陈青云将冰魄玉髓碾成齑粉。
青年修士的指尖被寒气冻得发青,却仍精准地将粉末撒入丹炉西南角的离位。
三足青铜炉嗡鸣震颤,炉壁二十八星宿纹路次第亮起。
陈青云突然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在震位雷纹上,火舌霎时窜起九尺高。
“癸水配离火……”林霜无声翕动嘴唇,指尖在膝头虚划卦象。
汗珠顺着青年瘦削的下颌跌落丹炉,滋啦腾起靛蓝烟雾。
异香混着焦苦漫过林霜鼻尖,他忽然嗅到一丝熟悉的甜腥——
是苗疆的七叶莲!陈青云竟将这等剧毒之物作为药引!
“以毒攻毒,以活炼死……”他嚼着一根狗尾草喃喃自语,看陈青云将参液混入丹胚。
炉火忽然变成诡异的幽绿色,映得青年眉间绛痕如泣血,十指掐诀快得幻出残影。
“坎位弱了三息。”林霜突然开口,声音清亮如碎玉撞冰。
陈青云指尖真火猛地一颤,炉中幽火险些溃散。
他霍然转身,淡色瞳孔首次映出林霜身影——
少年黑发披散逶延,银耳坠在颊边晃啊晃,全身上下都带着野性的勃勃生机,容貌艳丽到活像从古画里走出来的山鬼。
“现在补还来得及。”林霜吐出狗尾草,以草茎虚点炉壁,“用你的离火咒,别用坎水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