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突然开始下雨,早河有树不得不把包顶在脑袋上,一路小跑回夜神宅。踏进房门时,半长不短的头发已经湿透了,尤其是脑后那片长到肩胛骨的后发,很不舒服地黏在脊背上。
早河有树皱着眉把衣服里的头发捋出来。
夜神幸子神色担忧地拿着毛巾走过来:“发现下雨的时候我就在担心了,怎么不买一把伞呢……快擦擦吧,然后去洗个热水澡。”
早河有树温顺地低下头,任由夜神幸子把毛巾裹在头上细细地擦拭,直到不再滴水。
“谢谢幸子阿姨。”
“这有什么好谢的。书找到了吗?”
“嗯,找到了。”
“那就好。”
夜神幸子把毛巾撤下去,随手叠起来,放到一边的柜子上。早河有树看见她没有穿围裙,正往身上套外套,便问了一句:“您要出去吗?”
“是啊,”夜神幸子的脸上带着高兴的笑,嗔怪道,“总一郎今天好不容易早早下班,结果还不打电话通知一下,我都没有买他的饭。”
早河有树向夜神幸子身后的客厅望了望,果然,鲜少在这个时间出现在家里的夜神总一郎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报纸在读。听见门口的交谈声,夜神总一郎抬头和他打了声招呼:“有树君?回来了啊——因为是临时的休假,下班的时候打电话通知来不及了。麻烦你了,幸子。”
“是的,您工作辛苦了。”早河有树点点头。
“所以您现在是要出门?”
“总不能让总一郎饿着肚子,”夜神幸子摆了摆手,转头对着楼梯那边高声叫道,“妆裕?换好衣服了吗?快一点要出发了!”
楼梯口传来噔噔噔的脚步声,夜神妆裕一步跨过最后三节台阶,狼狈地单脚跳了两下维持住平衡,抓着手提袋跑到玄关:“来了来了,啊有树哥欢迎回来!妈妈我们走吧要来不及了!”
“这是?”早河有树困惑地给夜神妆裕让出空间出门,女孩儿一边打开雨伞,一边冲进雨里。
“妆裕说要和我一起出门,她要去买流河早树新出的CD。”夜神幸子笑着,在妆裕再三催促下离开了。
客厅里安静下来。早河有树环顾四周,没有看见夜神月。
“找月吗?在他自己的房间里呢。”像是读出了他的心理活动似的,夜神总一郎出言道。
早河有树道了谢,准备上楼找人。
“最近在追学校的学习进度吧,”经过沙发时,夜神总一郎问他,“有遇见什么解决不了的困难吗?”
他忙摇了摇头:“没有的,月很厉害,一直有在帮我。”
向来严肃的夜神先生破天荒露出个很温和的笑容,仿佛在肯定他一般,说:“注意休息,加油。”
早河有树不由自主地跟着微笑起来:“嗯,我会努力的,谢谢您。”
来到夜神月的房间,他敲了敲门:“月,方便进去吗?”
夜神月打开门锁,看着他:“已经回来了吗?进来吧。”
夜神月似乎在听收音机里的广播。广播里是今天新闻的重播,讲的是最近热度很高的一则丑闻:某所私立学校被发现与邪教团体有牵扯,向学生灌输不良思想,而这所学校背后,又涉及了一名风头正盛的政客。
“据知情人士爆料——”
夜神月关掉了收音机,转头面色如常地让早河有树和他一起在床边坐下:“找我有什么事,有树?”
早河有树莫名觉得月很烦躁,他开始犹豫要不要再用自己的事情去麻烦月。可月一直注视着他,他无法在这样的注视下保持沉默,于是到底磕磕绊绊地把小林建的提议说了出来。
当然,他还是隐瞒了公寓里的入侵者。这关系到案件的真相,他害怕夜神月知道这件事后持续关注下去,最后识破自己的真面目。
那样就全毁了。
听完早河有树的叙述,夜神月没有立刻回应。他深深地、持久地凝视着早河有树的眼睛,即使那人始终回避与他对视。良久,他叹了口气。
“我觉得这种事,有树打电话和妹妹商量着决定会更好。不过,既然有树希望得到我的建议,也没关系——但现在要解决的不是要不要接受小林建的问题。”
早河有树不明所以地抬起头,正好被夜神月的目光捕获,于是立刻又把头低了下去:“……那是什么?”
“是你的心态,有树,你的负罪感已经影响了你的日常生活了。”
“……”
手指扭曲着,如同十条细小的蛇彼此盘绕。
“我的……心态?”
“没错。”
“你对小林建的提议所表现出的踌躇,反应了你的问题。你认为依靠他人,仅限于你自己,你认为自己依靠他人是有罪的。”
夜神月的语气带着隐隐的压迫,他强迫早河有树去正视这一切,去回望他的过去。
“先从你对你父母的负罪感开始,那是源头。”
“你认为你是他们的负担,你认为必须依靠他们才能生存的自己是罪恶的,对么?”
眼前的东西突然模糊了,早河有树觉得难以接受,他难以接受把伤口剖开的人竟然是给予自己安全感的人。他有些崩溃地反问:“难道不是么?”
“不是。”
“父母一遍又一遍用以奴役你的言语不一定是正确的,长时间的精神奴役让你忽视了最基本的事实。”
“……什么?”
“的确,回报他们是应当的,然而,他们同时对你拥有义务。”
“人类是一种社会性动物,生存和发展都必须依靠‘社会’这个机器才能得以实现。因此我们定下规则与道德,只有这样,机器才能正常运转。在规则与道德下,你的父母应当对未成年的你进到义务,他们必须照顾你,从物质,再到精神。”
“他们在照顾……”
“假使他们真的做到了,你就不会坐在这里听我讲话了。假使他们真的做到了,你现在应该坐在书桌前写你的作业,考虑着明天学校的考试。”
夜神月说:“你的思维模式有问题,有树,这是你父母造成的。他们对自己应尽的义务视而不见,转而认为你的付出是理所应当。你也是这样想的,你给自己设定了极高的道德要求和义务,却对别人无底线的宽容。这是你负罪感的根源。”
“这不对吗?”
“不对。”
早河有树依旧困惑,夜神月的言论否定了他过去十几年里坚信不疑的东西。可他是个不坚信些什么就无法驱使身体的人,这让他痛苦、迷茫、难以承受。
他被这样教育,这样塑造,这样训诫,好不容易按照模具的形状成为了现在的早河有树,模具却被人打碎了。
他睁大眼睛,把注意力集中到地板上每个板块的拼接线上。那些线条连接、分叉,延伸再延伸,令他头晕目眩。
许久没人说话。
忽然,夜神月松懈下紧绷的肌肉,向后一仰,双手撑在被褥上。
他放下了那些来势汹汹的言辞,转而用更为温和,可同样不容置疑的语调说道:“否定坚信到现在的东西,很难,对吗?”
“……嗯。”
“有树是那种,必须要相信些什么,才有勇气行走的孩子吧。”
“……嗯。”
“即使现在,有树也不能分辨出我说的,和你过去相信的,究竟那边才是正确的,对吗?”
“……嗯,”
“我有给有树带来安全感,对吗?”
“……嗯。”
“那,为什么不来相信我说的呢?”
“……欸?”
早河有树猛地转动脖颈,容貌绮丽的少年向他微笑,棕色的发在灯光下仿佛黄金,整个人就像是——蛊惑人心的妖精。啊,不,不是妖精。
是神明。
仅是出现在那里,就使人去相信的神明。
神明说:“——来相信我吧。”
“别再去纠结所谓对错。唯有一点是有树再清楚不过的,不是吗?”
“相信我的话,就不会那么痛苦了。”
早河有树感受到心底想不顾一切地去拥抱身边这个人的躁动,仅仅躁动而已。
耳边响起巨大的嗡鸣,长途跋涉般的疲惫席卷了他,他听见一个颤抖而嘶哑的声音说道——
“好,如果是月,我相信。”
随后,在这句誓言之后,全部的全部,都明晰了。
他握笔的手,有着洗涤剂的清爽香味的衬衫,以及注视着他时总是很明亮、自己却很少有勇气回望的眼睛。
自己对这个人所有的依赖、信任,不讲道理的期待,无法坦诚相待的羞惭。
那场雨里撑着伞向他走过来,递给他手机的夜神月;陪他走过阴暗肮脏的小巷,目睹他打开202号房的房门的夜神月;任由他清洗了双手,把汽水罐贴上他的脸颊的夜神月;带他走进渐次亮起的街灯下,会顾及他不喜欢纳豆的夜神月。
比他好上千万倍的夜神月。
啊啊。
这样么?
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喜欢到不得了了。
他慢慢地、试探着地,倾斜了腰,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发梢悄悄搭上那个人的,连带着从发根到心里酥酥麻麻的痒与钝痛。
“…ライト。”
ライト。
“我在,有什么想说的吗?”
“…いいえ、何もありません。”
喜欢你。
“只是想叫一下你的名字。”
ライト、喜欢你。
“欸?そうか?”
夜神月周身的气势瞬间松懈下去。
“嗯。”
这样,就很开心。
他小心地做出回应夜神月疑问的姿态,故作自然地把脸转过去。他们这时离得很近,近的就好像早河有树正附在夜神月耳边讲话,亲昵地轻轻吐息,气流拨动夜神月的发丝。
早河有树笑着对夜神月说:“そうです。”
眼里亮晶晶的。
如果能在学校里就和你认识就好了,如果能在那时候就和你说上话就好了。
如果能在一切都没有发生前,没有命案也没有退学,那时候就被月注意到就好了。
“月。”
“なに?”
“想再叫叫你。”
“那么我也叫一下好了,ゆうき?”
“……嗯。”
请让我相信你吧。
否定过去的自己是困难的,可是用“月”来填补空洞,就会容易很多。
让我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