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约叶将碧潮琴置于客栈的案上，伸手，抚过蘸着月光的琴弦。

穆安羽眼前开始摇晃，意识模糊，被牵引到幻境中。

对她们这样并未尝试过的人来说，幻境的选择并不能顺心顺意，萧约叶自己也不知道碧潮琴会把她带到哪一年。待睁开眼睛时，眼前是一方覆着厚厚冬雪的庭院，院落西边栽着棵只剩枯枝的梨树。

她有一刹那完全怔住。

直到一道清亮的年轻姑娘声音穿过飞舞的雪花，扎入她耳膜。

“辛复！”

门帘一掀，一位披着大氅的女子走出来，眉宇间锐气极满，那股子凌厉无比招摇。

旁边的穆安羽看着她的背影，思索了一瞬。

她确信这不是萧约叶的母亲或者姐姐——这女子固然好看，但和萧约叶并非一个类型，给萧约叶最深印象的为何会是一个陌生人？

“她并非陌生人，”萧约叶回过神，喃喃说，“她是陪我长大的人，叫林霏开。”

穆安羽有些意外。“你的爹娘呢？”

萧约叶笑了，只说：“我不是由我爹娘抚养大的。”

名叫林霏开的少女走到院子左侧的一间屋子前，门上挂着锁，阴暗的窗户看不到里面的人，唯独听见一声重重的喘息。

“……阿霏。”

林霏开顿了顿，打开门。

昏暗的室内有一星灯火，屋内灰气蔓延，漂浮着一个巨大的阵法，阵法中间……

赫然困着一个年轻的男子。

这一幕过于始料未及，和穆安羽所设想的的画面大相庭径，穆安羽愣了半天，有些迟钝地想起，萧约叶的确没有提起过她的爹娘。

而这阵法中的灰气她熟悉，只有羽渊才有！

穆安羽倏地回头：“你——”

你接触过游夜？

竟这么小吗？

各种问题在她心头打转，那边，林霏开放下灯盏，冷冷地又说了一句：“辛复。”

阵法中的男子抬起头，眸间满是失望。“阿霏，你母亲教给你的术法不是这么用的。”

林霏开像听到了什么笑话，扯着嘴角，笑意是冷的，眼中却带着偏执到几乎病态的细碎的光，像暗夜里影绰的灯火。

“可是你，”她神态天真，“不愿意留在我身边啊，我那么喜欢你，你却看也不看我，我只能如此。”

辛复转过头，林霏开扔掉灯盏，踏入阵法跪到他身边，纤细的指掰过他下巴，孩童一样无邪：“我留不住你的心，难道还得不到你的人吗？”

…… ？？！

眼下这情形，穆安羽再迟钝也懂了，对着这一幕“强取豪夺”，她舌头打了个结，一时没找着自己的声音，萧约叶越过她，低声对林霏开道：“……林姐姐。”

林霏开却听不见她，顾自对辛复喃喃道：“无论如何，我喜欢你……我很喜欢你……看看我吧。”

她的语气像是央求，面上神态却带着不容商量的强硬和强制，辛复受不了她蜇人的目光，厌烦地转过头去，这一动作像是刺激了林霏开，她阴冷地笑起来，四周的阵法感受到她情绪的波动，灵气躁动起来，穆安羽眼前一花。

再回过神时，周围已经变了景色，一个低沉男子的声音传来：“手稳心静，万不可慌疑，眼中只有自己的目标——”

一双手取过她手中巨大的弓箭，朝着远飞的雁拉出一箭，那男子笑道：“可记得了吗？”

穆安羽转过头盯着他。

这是刚刚那个叫辛复的男子，可眼下，她并不在刚刚的庭院，而是身处一片巨大的旷野上，风声从耳边掠过。

碧潮琴将她带到了萧约叶记忆中的另一个幻境。

论理，这是个意外，虽然知道幻境多多少少会有一点波动。

她摸摸自己的脸，有点惊悚，但是这问题出得未免有点大了！

她现在是年幼时的萧约叶。

穆安羽没有轻举妄动，这个幻境很简单，似乎只是辛复在教小时候的萧约叶射箭，她想了想，决定探测一下信息，开口道：“你和林姐姐……”

辛复却似乎知道她要说什么，眼神黯了黯，说：“我知道阿霏在想什么，她心思多，装着不在意，却到底是对我和雪回不乐意的，但我……”他嘴唇动了动，似想说什么，却又咽下去了，“你能帮我劝劝她吗？”

我？

我吗？

穆安羽不知萧约叶年少时经历了些什么曲折离奇的故事，怕自己说出什么惊世骇俗之语吓到辛复，只好故作深沉，四大皆空地抬头望天。

辛复将她的沉默当成了为难，将弓箭塞到她手里，穆安羽被硌到手，瞥到那弓箭上有一枚绛花的图案。

面前，辛复叹了口气，沉沉地走了几步。

“我是家中可有可无的一个人，阿霏如今在林家那个身份，执意和我在一起，不会有好结局，”看起来很矛盾也很痛苦，辛复抹了下脸，“我对雪回本也更……总之，阿霏母亲去后，就像变了一个人，她也应有更好的未来，不是吗？”

穆安羽不知如何回答，辛复回过身来，低眸看着她：“我知道，你和阿霏生活那么久，自然偏向她。但约叶，你还太小，你不懂，这世间的感情之事并非强迫便能得，若执意如此，反而可能会是悲剧。不是吗？”

再不回答就不礼貌了，穆安羽费劲地抱着弓，从辛复的话里猜测了一下剧情：“你更喜欢雪回姐姐，对吗？”

辛复道：“我爹想要的是辛家和林家联姻，在他眼里我是个可有可无的人，唯一的用处大约就是这了，可巧就巧在我和雪回也情投意合，本是皆大欢喜的事，阿霏为何执意不放呢？”

他问得十分恳切，看样子是真的渴望一个肯定的答案，哪怕这时的萧约叶比弓箭就长那么一点点，以人界的年龄算，大约只五六岁。

穆安羽沉默。

幻境来自于人的记忆，纵然能和幻境中人对话，结局也并不会因此更改，刚刚从林霏开和辛复那震撼的一幕转到这里来，她已经猜到后续发生了什么，在和辛复大眼瞪小眼的同时，也在思索，怎么离开这里？

这个幻境是由萧约叶的记忆搭建的，大约也只有她本人才能解开，但是——

她现在在哪儿？

“就是她！羽渊族的人竟敢在我们生活的地方撒野？快把偷的东西交出来！”

萧约叶意识刚清醒，一声刺耳的尖叫便扎入了耳膜，紧接着她被几个人用力抓住，拖拽到了一个小山丘上，一群人将她团团围在中间，眼神充满了杀机，看向她的目光像是在看死物。

萧约叶有瞬间罕见的空白。什么情况？

身边一阵嘈杂，有人说："听说这女孩有一□□渊族的血脉？果然天生不是东西，这才多大点，就已经会偷鸡摸狗这一套了！"

有人附和："可不是吗？要是让我知道是谁把她送来的，一定剁了他的手，难道人界被夜灵祸害得还不够吗！"

羽渊族，夜灵，人界。

这三个词如同闪电般划过萧约叶心间，碧潮琴的幻境在先，她睁大双眸，怔然发现，自己这是……来到了穆安羽记忆中的幻境。

不知道碧潮琴出了什么问题，她试着张张口，却说不出一句话。

不同于穆安羽变成她，她只是意识寄托在穆安羽身上而已，并不能左右自己的行动。

年少的穆安羽拼命挣脱了那几个人的束缚，想逃跑，却被他们抓了回去，跪倒在地，眼前一片眩晕，挣扎着说：“我没有偷东西！羲元镯是我娘留给我的东西，不是锦絮楼的！”

周围传来轰然的嗤笑声，沉云一般压过来："谁信啊！”

一个人在她面前蹲下来，伸手捏住她的脸颊，强迫她仰头："别再装了，你以为我们都傻吗？你娘本是灾厄之人，多年来从不踏出东玄界觅崖，怎么可能和人界的锦絮楼有交集？你说谎骗谁呢！"

萧约叶看着对方，只觉他眼里充满恨意与仇视，仿佛墓里爬出的恶鬼，那人低声：“夜灵暴戾恣睢，若非三清阁，我们这些人早晚都得死在他们手里，三界都恨不得除之而后快！我爹娘就是被……看到你这样的人还在人界苟延残喘，不思悔过，我真替他们不值！"

一群少男少女被这一声说动了思绪，目光一起变得怨毒。

“夜灵……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

嘈杂的怒骂声中，那人手臂猛然收紧，掐断了萧约叶所剩不多的呼吸，眼里的疯狂越来越盛，仿佛要把她绞成碎片："去死吧！"

“等一等，”人群中站出来一个姑娘冷冷道，“她到底是锦絮楼的人，怎么处置应当是楼主说了算，你就算替天行道，又何必这么着急！"

那人抬头看着那个姑娘，眼神阴郁，冷哼一声，松开手，将萧约叶狠狠往地面惯去。

刚下过雨，地面一片泥泞，萧约叶被甩到一片水洼里，勉强撑着身体爬起来，却因为脚崴了重新摔落在地，睁开眼睛，她终于看清了女孩在水洼中的倒影。

年少的穆安羽，清逸的气态初现，虽还稚涩，可出群的美丽已经难掩，然而这场景实在太狼狈，她脖子上还留着掐痕，一缕长发凌乱的贴在脸颊上，脸上还带着水珠，一对失神的眼眸里尽是惶恐，仿佛被吓坏了。

可萧约叶无比贴近她的灵魂，她听见了她内心坚定无比的声音。

我没有偷东西。我没有。

羲元镯是我娘留给我的。

萧约叶闭上眼睛。

周身的痛有如潮水，一波又一波地漫上来，而她屏息凝神，在穆安羽再一次坚定地想“我没有偷东西”时，猛然将自己的意识抽离！

——唰！

一声轻响，眼前荒凉的画面终于远去，萧约叶目光渐渐聚焦，重新站在了浮玉城的客栈里。

一秒也没有耽误，她扑到碧潮琴前，猛力一拨琴弦。

灵力收回，身旁的穆安羽从幻境中回过神来，她似乎还很恍惚，萧约叶扶住她肩膀，轻声唤她名字：“阿羽。”

穆安羽有点懵懂地眨了下眼，有点疑惑：“你——”

萧约叶道：“你……”

一语未尽，穆安羽完全和她不在一个频，迅速：“我懂了，是不是这样，林霏开喜欢辛复，可是辛复爱慕林雪回，故而林霏开借用母亲所教的术法，困住辛复，强迫他爱她？”

萧约叶：“……”

穆安羽道：“我说得不对吗？”

“……差不多。”萧约叶哑然了一会儿，“你看到我的小时候了？”

“看到了。”穆安羽叹息道，“你的童年，好精彩啊。”

萧约叶复杂地看了她一眼道：“一般吧。”

“你呢？”穆安羽没在意她的话，浮生若梦般走了一遭，对她多少有些好奇，“你不由爹娘抚养长大，林家对你来说是什么身份？林霏开又……”

一味地追问不太礼貌，只知道萧约叶是三清阁极度耀眼的人，却不晓她生于人界，更不知她走了多少路才到今日，穆安羽有很多问题，临到嘴边都住了口，只静静等着萧约叶回答。

萧约叶闭了下眼，把穆安羽那乱七八糟的过往狠狠压入心底，顺着时间倒了个久远的头，回到很多年前，先问了一件事：“你变成了我，也见到了辛复和林霏开，那看到小时候我长什么样了吗？”

穆安羽：？

她没说话，但面上“你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的疑惑几乎要化成实质了。

萧约叶也不做解释：“我出生时，没哭也没闹，时人道是不祥之兆，我爹本就不喜女儿，又有这个名头，很早便把我丢弃了，是林霏开在弃婴塔收养了我。”

不喜欢女儿？

穆安羽沉默一秒。

早知人界有重男轻女之风，女子被无形的网拘困一生，两百年前的人界，萧约叶轻描淡写几句话，她已懂了。

“但我很幸运，”萧约叶缓缓道，“林姐姐是很好的人，至少，她待我很好，我原本想，就那样和她在林家过一辈子，也是极好的。然而林家和辛家都是云宣当时盛名的世家，因辛家略逊于林家，辛家家主便想让儿子和林家联姻，定的是辛复和林家二小姐林雪回，辛复心悦林雪回，倒很乐意这件事，可是林霏开喜欢辛复，接受不了这个决定，她……”

萧约叶顿了顿，只说：“她经历太多，是个性情略微偏激的人。”

所以，后来她利用母亲教的术法，囚禁了辛复。

林霏开的偏激，穆安羽已经亲眼看到了，然而不及纠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