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多有传言,今日一见才知道,徐云渺并没有长着一张“见面就要骗你钱”的奸商脸。
相反,他气态沉稳,不像在生意场上纵横睥睨的传奇,倒像世家不经世事污染、被保护得最好的幼子。
然而“人不可貌相”这句话果然还是千古传言,他一开口,笑语间多有机锋。
“听闻萧姑娘要见我,和我谈的是三十箱贵重货物的生意,”他慢条斯理地在桌子前坐下,“出手这么阔,预备用什么和我做交换?”
小伙计不明所以,着意先退下了,少了这么个真心实意在乐呵的人,满室飘着的融融香意顿时压得鼻腔呼吸沉重起来。
“哦,是我疏忽了。”不等萧约叶说话,徐云渺就撑开一纸折扇,和许逢黎将才拿着的那个如出一辙,他在几人面前摇了半天他的“情侣款扇子”,总算在诸位眼睛快被闪瞎前继续道,“这笔生意和萧姑娘没关系,是穆姑娘提的,不过,三清阁想是没这闲心,曲长老又喜清静,不爱到是非场中闹,那么,是东玄主授意的了。这样也好,若回去要报,不妨帮我报一句,就说洛姑娘的断灵符,我倒不介意向青陵界出口一些,毕竟这谈生意,讲的是实诚。”
曲尽星长老是澄将明的授业恩师,断灵符是洛千远创的符,东玄主苏逾砚是穆安羽之师。
徐云渺几句弯来绕去的话,背后的意思却明确不能再明确了:我知道你们每个人的身份,犯不着跟我拿腔作调,你们的来历和背景皆在我的掌控之中,若真要和我谈条件,先把态度拿出来。
好在,穆安羽也没打算继续演方才那出戏码,她拙劣的演技骗骗不知事的小伙计还行,在老狐狸面前着实没有继续捏鼻子表演的必要,她顺水推舟,先赞了一句:“徐会长果真名不虚传。”
徐云渺:“嗯哼。”
“但如果我说,”穆安羽面不改色道,“这笔生意,确实是我师尊要我来谈的呢?”
徐云渺用鼻子笑了一声:“徐某不涉道场,不晓东玄主久居高堂,原也钻研生意,惭愧惭愧。既这样,东玄主有意入红尘,是我们的福分,如果再近些,观观近年来民声的意思,岂不是更好?”
一般人听到这话可能会莫名其妙,然而四个人的位置都太过特殊,瞬间就知道,徐云渺指的是夜灵的禁捕令。
夜灵的黑市价格极高,商道的触手一旦深入其中,利润必然客观,然而这是□□,未必能控得住水分,风险自然也大,徐云渺或许曾做过这样的生意,现在被禁捕令所拦,难免不满——但这毕竟只是猜测,这样的敏感话题,少谈为妙。
有个很残酷的事实,大多数人对苏逾砚的不满都起源于穆安羽,这个话头穆安羽并不好接,萧约叶及时上前:“天下熙熙为利来,必将也攘攘为利而去,徐会长有如此大观,怎会拘在已经干涸的塘里?不怕会长笑话,我们此次,确实是为东玄主的生意而来。”
两个人都这么说,就是有点意思了,徐会长道:“哦?什么生意?”
“会长请看。”萧约叶递上那只发簪。
徐云渺上下打量一番,道:“粗田玉质,滥造之饰,堆积繁冗,这发簪并无可取之处,何意?”
他管发簪上面璀华的珍珠叫“滥造之饰”,萧约叶心中迎风洒了一捧穷鬼之泪,道:“这只发簪来自碎风林,近日我们追查三清阁一个怪异的阵法,被这只发簪指引到了这里,徐会长是聪明人,我尚能看出这并无可取之处的发簪是抱桐行出产之物,那可否再让我们一探抱桐行有关游夜法器的流水单,看看是谁这么没有眼光,当初买走了它?”
徐云渺漫不经心道:“抱桐行的账单,非本行内者不可碰,况且每日支出巨大,萧姑娘就是有十双眼睛,也未必看的过来。”
“我只要三个月前的账单,”萧约叶沉声,“这出事和游夜相关,游夜又和夜灵有关,东玄主亦在关注,如得徐会长相助,顺利解决潜在的风险,东玄主自会记得会长之功,那时,有对任何东西的不妥,会长可亲自同东玄主说,难道不比对我们抱怨来得好?”
徐云渺往椅背上一靠,慢悠悠晃着。
“依萧姑娘的意思,”他的声音在满屋子的烟雾中显得缥缈带笑,话音却是冷的,“东玄主是会在意我这么个小民的意见了?”
“万事皆有可能。”萧约叶答,“徐会长何不试试?”
“虽有可能,但周折太大,我却未必肯做。”一片香味中,徐云渺要笑不笑,点评道,“如果这就是萧姑娘做生意的价码,恕徐某得失陪了。”
简单的承诺不够,徐云渺是商人,商人必须要真金白银的利润,最次也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好处才肯出手,萧约叶清楚,徐云渺未必真的不肯,只是在能交换的范围内看看能否捞到最大的好处,换句话说——她们能牺牲到什么程度。
她沉吟了一会儿,自己孑然一身,并没有什么能拿得手的,唯一值得掂量的价码就是……
她正在思索间,穆安羽却忽然说话了。
“徐会长,你听说过,神鸟墓场吗?”
“若会长有需,夜灵纵夜的——”
萧约叶和穆安羽几乎同时开口,然而,穆安羽一句话把在场所有人都干沉默了,连在一边当背景板的许逢黎听到这也不看戏了,猝地坐直身子。
一丝显而易见的诧异从徐云渺脸上掠过,他终于不再松懒,研究般剜了穆安羽一眼。
“神鸟墓场?”他一字一顿,“说来听听。”
洛千远和澄将明尚未反应过来,呆愣在这个久闻大名的地方名称中,萧约叶的心则猛被提到了万丈悬崖之上。
——神鸟墓场,轩辕海,觅崖水神的后族。
——季琼岁,穆云行,两个虽被尘封却在觅崖但仍能激起万丈浪花的名字。
以及穆安羽,多年来在众说纷坛中有无数个身世版本,以至凌启竹见到她的第一反应是“我终于看到活的”了的这个人。
往事或许可以被时间冲淡,可口口相传的故事只会在一代接着一代的相续中生出更多不可思议的藤蔓,神鸟墓场在东玄界太禁忌,若非穆安羽,怕是谁也不能如此提起。
穆安羽道:“会长知道,我祖父当年因觊觎青鸟的泪珠,在一念之差下铸成大错,他曾捕了大量的青鸟,事发后,世人哀青鸟的命运,让它们在墓场内安息,然而,还有些不瞑目的青鸟直接葬入了其中,它们的泪珠,一直还在。”
徐云渺目光闪烁了一下,穆安羽盯住他的眼睛,紧追不舍道:“神鸟墓场是我娘守护多年的地方,我也算水神的后族,儿时去过那里,所以,我能打开觅崖的结界。”
彼此都是聪明人,不用说太多,到这儿就够了,穆安羽静然等待着徐云渺的反应。
“神鸟墓场里,未被消去泪珠的青鸟,”良久,徐云渺终于开口了,“你预计还有多少?”
穆安羽思索几秒:“约摸百来只。”
“好。”似乎过了一个时辰那么长的无声,徐云渺终于一锤定音,“穆姑娘既如此诚意,成交。 ”
话毕,他便遣人去取三个月前的流水单,唤穆安羽一行去会客厅稍作等待,总算离开了那能熏死人的地方,洛千远揉揉眼睛,人却还是晕乎乎的。
她刚刚有一刻是真的很想斥责穆安羽“这样的筹码也是给得的吗”,可徐云渺是东玄顶级的商人,若非巨利,难以让他松口,青鸟涅槃,泪化金珠,这是盛传东玄界的美谈,神鸟墓场内还留余的百来颗金珠,确实是唯一符合徐云渺要求的东西。
澄将明这几日接触到的事物太多,本来是为了一个小小阵法,结果一路从三清阁到碎风林,再从碎风林到抱桐行,接触到的事物太多,人已经麻了,钝钝地挑了个离题十万八万里的话题,问洛千远:“师姐,青鸟的泪珠当真有如此神力吗?”
另一边,萧约叶欲言又止。
“阿羽,这个价码太大,”她终究还是说,“还未到这个地步,况且,觅崖结界由上一代东玄主所设,你当真能解开吗?”
穆安羽选择性忽视了她前半句话:“能。”她看萧约叶蹙眉,颇感新奇地补了一句:“我如果不给出如此条件,你莫非还有杀招?”
“算不上杀招,但多少也是能抬出去的筹码。”萧约叶道,“凌启竹虽不是夜修,但对羽渊之事向来感兴趣,她受千远的断灵符启发,多年来一直在研究另外一套符法,可惜中途遇到难题搁置了很久,我恰巧帮她解决了其中一部分,如今这套符法还未入世,如果给报桐行入世这套符法的优先权,徐会长应也会心动。”
穆安羽道:“这套符法既是由凌大小姐而起,你怎能随意代替她决定?”
“我师尊向来不赞同启竹接触羽渊之物,可启竹很喜欢钻研游夜和羽渊术法,”萧约叶解释,“她为如何躲过母亲,披露这套新符法已经伤了很久脑筋了,曾嘱托我若遇合适机会,万不可错过,此举一石二鸟,正合她意。”
穆安羽顿了顿,有些无奈地笑了。
“我不喜欢欠人事物,我能给得起价码,就不愿让你替我蹚混水,”终于,她有些轻亦有些怅然地说,“你应早就觉出来了,凡是和我有关的,都不是什么好事,你为何不避,反而一而再、再而三地将自己搅入其中?”
她问得疑惑,也问得实诚,萧约叶注视着她的眼眸,便也答得坦荡,答得自然。
——“因为我在乎你,”她说,“我不愿你一个人面对这些事,更不愿你习惯一见到和夜灵、游夜相关的事便将人直接推出去,没有人理所当然就该一个人陷入黑暗,也并无一个人生来就该心安理得享受别人的奉献,何况,于我而言,我曾抛下过你一次,为此我记了两百年,如今绝不能再有第二次。”
一席话说得穆安羽微怔,对着萧约叶漆黑的瞳凝了几秒,恰好就是这时,取账本的小伙计回来了,洛千元和澄将明围了上来,翻开那本厚厚的账本。
“萧姑娘只说是三个月前,”徐云渺在旁边高深莫测地负手开口了,“徐某便也只取来了三个月前的账本,如找不到东西,那是另外的价钱。”
果然,奸商还是奸商,没的变好的可能。
抱桐行和其他商行不同,每日做出的生意成千上万,因游夜法器太过特殊,每笔账都要细细记录。
但这个量到底还是太大,若都要认真详尽地记述,怕算盘先生要当场宾天,故而有道不成文的规矩:凡是卖出大量游夜有关法器的单子,或者只单买一样的客人,才要专门记录。
而凡大桩物件,只会挑其中一样镌上抱桐蝉的标识,这只发簪上单独有一只抱桐蝉,故而,要么是大宗买卖中的一件,要么,就是这位客人只买了一样东西。
几番搜索,终于从眼花缭乱的数字和人名中挑出了最可能的那几个,再删删减减,排除可能性不大的,最终,一个署名“苏暮晓”的,进入了所有人的视线。
苏暮晓的来源,填的是“露林”。
不知为何,电光火石间,刚刚那位小伙计的话,“嘿嘿,许姑娘是我们会长的未婚妻,本是露林人氏。”——露林!像有什么东西猛地划过萧约叶脑海,她下意识抬起头,却并没有发现许逢黎的身影。
她觉出了不对。
从穆安羽说起神鸟墓场这个大话题开始,连洛千远和澄将明都有吃惊,刚见面时气场颇足的许逢黎,一直到现在,竟然都了无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