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千远精神一震:“当真?”
——她刚刚正这么想来着,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许逢黎苏暮晓秦徽媞三个人一台戏,咿咿呀呀越唱越长,归根结底却全在露林,与其看她三人在那里揪扯,不如直接到露林一探究竟。
两人一拍即合,留下苦着脸的澄将明,可怜巴巴道:“师姐,可我还是想回三清阁。”
洛千远犹豫:“那样的话……”
澄将明看洛千远面露为难,赶紧道:“好了好了,如果师姐坚持,我随你们一起去露林吧!总之别丢下我!”
洛千远感到新奇,破天荒地笑了起来。“原来我对澄师妹这么重要呢?”
澄将明抿唇苦脸不说话,两个人有那么一刻像极了没头脑和不高兴。
露林和羽渊都是东玄界独具一格的特殊之地,虽然名号在苏逾砚下,但由内部的人自治,羽渊受统于江家,而露林,则受统于秦家。
抱桐行和觅崖虽然名震四方,但都在翎阳,于翎阳顺着这条河悠悠北上,一日之后后便至露林。
露林的神秘不光在于对外封闭,还因它四季如春,受秦家专门的阵法庇护,珍草园内的花草日日柔嫩,这才有了碧微窗的“碧微”之名。
秦徽媞外出,宗族内最能拿主意的就是秦老太太,也就是苏暮晓口中的“秦奶奶”。
秦老太太已经银丝满鬓,气态却十分雍容,神态庄穆,岁月不败美人,仍可见年轻时的翩然一面,端坐在饰满花草雕刻的大堂内,面无波澜地听到有人通报,说有两个来自翎阳三清阁的人求见。
老夫人抬起手,腕上套着一只兰花手镯,轻轻道:“那就请吧。”
待远道而来的萧约叶和洛千远被人带领着站于堂下了,老夫人客气地笑了笑,说:“两位小友远道而来,可还安好?”
秦夫人如此仪礼,自然不可怠慢,等施完礼,怎么开口就成了个大问题。
萧约叶心中斟酌了几轮,还未等付诸于口,秦老夫人却直接说出来了。“两位小友是三清阁的翘楚,我虽久居露林,甚少涉世,却也知道,此次前来,定是为了打听那三个不争气的孙女了。”
三个孙女?
秦老太太眼中却有掩不住的失望,一叹解释:“我族向来都是把花戎公主的备选人当作秦氏传人看的,然而当镜辞离开珍草园后,暮晓率先去寻她,因为久无结果,徽媞这孩子担心,也跟着离开了露林,近日我听闻,这三个孩子闹得没个准信。”
洛千远道:“夫人口中的镜辞,是指许逢黎姑娘?”
秦老夫人默默点头,身边一个侍奉的小姑娘十分机灵,看着老夫人脸色,连忙开口解释。
“我族中的花戎公主,每人都有一个特定的称号,逢黎姐姐的称号就是镜辞,在她之前,还有镜颜、镜篱、镜微等等!”她有些不满,“之前的花戎公主历代都是绝不外出的,唯独逢黎姐姐不一样,私自外逃,弃露林于不顾,她确实有些过分了!”
秦老夫人嗔道:“小婵,不可胡说。”
小婵叹道:“老夫人,您是太心善了!历代的花戎公主无不是流落于民间,若没有秦氏一族的照应,或许早就饥寒交迫离于人世。秦家人给了她们多年尊荣的地位和照拂,说是重塑生命也不为过,况且这些年,哪里有亏欠她们的呢?病了累了,都是秦小姐都比不上的待遇,擅自出逃,镜辞可是第一个,总没有该享的福气享尽了,担责却一逃再逃的道理吧!”
秦老夫人摇头不语,只说:“小婵,远来即是客,你替我好生招待这二位,有些事情,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完的。”
小婵跳下兰草阶:“两位姐姐请随我来。”
然而萧约叶和洛千远并不是来游山玩水的,还有个腿脚不便的澄将明留在船中没有跟来,并不能久留露林。小婵机灵,待离开秦老夫人的视线后,立马就说:“萧姑娘,洛姑娘,你们千万不要觉得我不近人意,随我去一趟珍草园,就知道我为何如此了。”
小婵自小跟在秦夫人身边长大,天生聪颖敏秀,近些年秦老夫人体弱,她是露林当家人身边的一把手,出入各个楼阁和厅堂乃是轻车熟路,带着萧约叶和洛千远来到了珍草园。
她倒说得没错,只看了一眼,萧约叶就知道了为什么她对许逢黎敌意那么大。
珍草园生着各种奇花异草,外面已冬,内里却仍是柔微处见浅碧、浅碧中含惊鸿,满园的芳草茂盛又漂亮,园架上缠绕着颜色馨雅的花藤,轻逸了一院的香。
然而这方无比和谐的天地盛景中,有一片突兀显眼的枯色,植物凋零,阵法也出现了漏缝,冷风顺着这道缝隙灌进来,平白增了几分萧瑟。
外面求药的百姓流着无助的泪,还有缠着绷带的小孩绝望地随爹娘蹲在阵法破裂的地方,拉扯的话语断断续续传过来。
“我家中几口人都受了灵力反噬了……珍草园什么时候才能恢复?”
“这只是个开端,”小婵抱着胳膊,语气甚寒,“如若花戎公主再不回来,珍草园内所有植物都会渐渐枯萎,这里阵法又和整个露林的护卫结界相连,也会随之波动,到时候还不知道会有多少无辜的人折在其中。”
“我知道,”沉默了一会儿,小婵又说,“你们一定认为碧微窗过于残忍,可是,历代的花戎公主都是如此,并且她们在秦氏族内时,真真是待遇无双,所有人都一心一意照顾、呵护她们,她们生于民间,使命如此,天既有意,怎可逆天而行?”
“但若真要追究,花戎公主本不欠秦氏一族什么,”洛千远不满地开了口,她看不惯小婵这幅姿态,“就拿镜辞——许逢黎来说吧,她代替秦氏一族中的人承担本没有的责任,你口中的荣华富贵不过是对她的补偿,怎知那是她想要的?莫名其妙代别人完成所谓使命,如果有的选,难道她想为短短的尊荣放弃一生?”
谁知小婵听了这话,分外诧异,一挑眉道:“谁说花戎公主是替秦氏一族的人承担责任了?”
“难道不是吗?”露林会早早在民间挑选适合充当花戎公主的女孩,这个消息洛千远已经知道了,“秦家人为了不让自己的女儿受苦,通常不都是选择合适的女孩来担花戎公主的使命吗?”
小婵啼笑皆非道:“这是谁说的?!我在露林这么久,竟然不知还有这等规矩?镜辞前面的镜颜、镜朱,都是正儿八经秦氏一族的大小姐,花戎公主的评断标准是上一位公主的灵珠认可,若是认准秦家人,也是逃不掉的!哪里有顶替的道理!”
洛千远一愣,下意识看了一眼萧约叶,两人同时面色一沉。
那日苏暮晓亲口说过,花戎公主不是项好差事,为了推托责任,通常会在民间寻一两个合适的女孩做顶替,然而小婵现在却说,事实并非如此?
辞别秦老夫人后,洛千远和萧约叶一同前往来时的船。洛千远思索道:“小婵和苏暮晓中有一人说的是假话,是谁?”
小婵从没有离开过露林,且口中的“镜颜”“镜朱”都是切实存在的人,说谎很容易被揪出纰漏,实在没必要对两个外地人信口开河,可苏暮晓的话也不全然像编的,因为若非是她说的那样,许逢黎为何要逃呢?
洛千远冥思一阵,没什么头绪,问萧约叶:“你怎么想?”
然而,萧约叶双目无神,思路活生生偏了十万八千里:“镜辞这个称号,真好听啊。”
洛千远:……
她好险没背过气去,不知萧约叶为何在这个关头一反常态地神游,颇想一巴掌拍醒她,刚伸手,却倏然被擒住了。
萧约叶瞳色湛明,定定地望着她,声音已然沉了下来:“朱颜辞镜花辞树——你不奇怪吗,露林素来被称作东玄界的花萦之地,以栽种各种奇花异草闻名,古来赞花的文词那般多,为何要从这句诗中给花戎公主取这么一个预兆不详的名字?”
洛千远眨眨眼睛,没反应过来,萧约叶就松开她继续往前走:“历代花戎公主的称号都有一个‘镜’字,既然花戎公主对露林的作用那么大,便不可能是随意冠的名号,我想,这个‘镜’应当另有所指。”
洛千远终于懂了她,愣了愣提醒:“可是,我从没有听说,露林中有什么镜子形态的法器 。”
萧约叶意味不明地垂着长睫,看不清眼中的情绪:“秦家若真有罕物,自然不能布于明面,一直以来,我们只道露林甚少触世,世人也当是里面的人不喜外出,可如果并不是,而是整个露林另有隐情呢?”
这个猜测可就大了,洛千远微微皱眉,她是三清阁中知晓萧约叶性子的那一挂人,明白这姑娘也就看着靠谱,其实有些时候颇为大胆离奇。“约叶,慎言。”
“我并没有猜测什么,”萧约叶无辜道,“或许苏暮晓和小婵都没有说谎,她们每个人说的都是自己以为的真话。”
她口中说着自己“并没有猜测什么”,其实已揣测了波大的,洛千远:“你的意思是有人在她们之中作梗?谁?秦老夫人?”
萧约叶露出一点笑:“我可没说,这是你说的。”
“……”洛千远无语,“别逗我了,你到底怎么想?”
“露林如果真的甚少涉世,那么像我们这样,听人介绍后才知晓花戎公主才对,”萧约叶道,“但是,你不记得了吗?花戎公主这件事,是赵兰尘先向你提出的。”
洛千远当然记得,沉默了一会儿,硬邦邦道:“所以,那个作梗的人是赵兰尘 ?她让我们解决露林纠纷?这么乐于助人,秦老夫人怎么不给她颁朵大红花?”
赵兰尘早在郊西中的废弃房子中就现身了,然而当时是宋霜溪布的局,可宋霜溪只想复活晓衫青,那么当天,屋子中只出现江弄疏就好了,赵兰尘有必要在那里吗?换句话,是谁通知赵兰尘来的?萧约叶心中转着各种各样的猜测,最终都付于一笑。
“没事,”她摆摆手,已经走到河岸边,看到了探出头的澄将明,收了声,“先回翎阳。”
她们来的这条河属于东玄界嘉岁江的分支,南部气候温暖,北则早入冬,船夫紧赶慢赶,在水道结冰禁行前将三人送回了翎阳,回到三清阁中,萧约叶先休整了两日。
第三日夕阳西下时,她披着一件赤色的莲蓬衣,走向了洗星街。
虽然已至年暮,但洗星街人来人往,吆喝声阵阵,不见一点萧瑟,想来再过半个月,就要开始热热闹闹地办年货了。
萧约叶入了街旁的小巷,巷内有卖炒货的货郎,栗子的香味缠过来,实在太抓鼻,硬逼得她停下来买了袋热乎乎的栗子。
少女颜貌出挑,风雪中的赤色莲篷衣更衬得明艳的面容如曦如黎,货郎看得眼睛发亮:“姑娘哪里去?”
萧约叶捏着一颗温热的栗子,信口胡说:“去探亲。”
货郎道:“可是前面没路了啊?”
“那兴许是我走错了。”萧约叶提着装栗子的纸袋离开了小巷,然而没走几步,便另选了一条道,再度绕到这方胡同,这回确定没有人再注意,便踏着路雪,走到一座其貌不扬的阁楼前。
阁楼檐角挂着她亲手系上去的风铃,八棱窗折着雪中梅意,幽骨暗香,走到楼前,突然顿下步子,在梅树下看到了一个人。
她起初不敢确定,可无言注视了那人几秒,立刻没有任何迟疑:“阿羽。”
树下的人一惊,倏然转过面,揭开了挡雪的风帽,果是那张秀拔到出群的熟悉脸孔,穆安羽很是空白地盯了她一阵:“你也来墨霖阁查书?”
穆安羽并不知萧约叶前几日不在翎阳,这是她第三次按照凌启竹给的地址来墨霖阁了,萧约叶无言,勾了下唇角,走到树下避雪。
她突然起了点调笑的心思,毕竟那天穆安羽递来桂环的身影过于刺挠人了:“你怎么会在这里?莫非是去神鸟墓场遇到了什么不可知的问题,要来墨霖阁查看?”
“我来查这个形状的咒印,”穆安羽犹豫了一下,将那片痕迹的图样在萧约叶眼前飞速一掠,“凌启竹告诉我,要进墨霖阁,必须要经过守阁人的同意,但这几日这里都无人……你知道守阁人去了哪里吗?”
萧约叶没说什么,后背抵着梅树,侧着光影,笑意虽清淡,气质却浓烈。
“哦,”然后她敛了淡笑,没有任何表情地说,“那启竹没有告诉你,我就是守墨霖阁的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