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戎公主是露林自找的灾孽，也是羽渊对露林无声的诅咒和报复。

若要废除此制度，除非羽渊肯撤回那道安置在露林边缘上千年的咒印，让珍草园不再需要一个拥有羽渊血脉的人去压制。

——不过想也知道没戏，毕竟月小姐就差把“你做梦”仨字写脸上了。

暮色笼上梢头，伴随新雪一同凝在凉月下，今夜难得一轮晴夜。

夜暮下的羽渊比白天瞧起来更危险，平常连个鬼影都没有的路上，今日却施施然并肩行着两个人。

穆安羽琢磨不出办法，无奈到揪自己的袖子，身侧的水蓝影子却一反常态，她没法子，只好自己先唤：“小曦。”

萧约叶在新雪映衬中偏过脸来：“嗯？”

穆安羽心思本来就乱，有点发愣地看她，心猿拖着意马，一时间偏了十万八千里，觉得这人实在耍赖，再素的颜色往她身上一套，都会转眼变个意思。

大约因为萧约叶眼尾微微有些上挑，含着逼人的目光垂眸时，便是一派无双的寒，但容色偏又生得无比艳人，如此一中和，和穆安羽那本就冷清的颜态不同，若对强敌，怎么看怎么像“你算个什么玩意儿”的睥睨，再加上眉宇懒散，很有几分“我不想收拾你所以你自己去死”的意思，透折的实在是一出夺目到极致的明丽。

萧约叶没等到她的回话，有点茫然地问：“怎么了？”

话音间，风摇枯枝，一瓣成型的雪花在树上久攀无果，怏怏滑过梅蕊，落到萧约叶的发丝上。

突然之间，穆安羽不知为何，起了一丝冲动，她很想很想伸手，帮她拂掉那瓣苦冬，这股冲动是那样强烈，以至于她已经克制不住地抬起了手——

然而最后一秒，一阵风好巧不巧地吹过，将一株松柏的影子摇过来，穆安羽恰好站在靠近松柏的那一片，眼前一黑，一下子被罩进一片刺骨的冷与浓暗中，好似遥夜忽临身。

而面前这个人，却依旧不染纤尘，站在月光与雪光相融的一片清赤中，明媚明朗，知音世所稀。

偶盼东君捎信，却忘寒霖主身。

穆安羽猛然收回手，如被蜂蛰。

“没事，”她稳了稳心思，说，“我只是觉得，月小姐口中少了个人。”

萧约叶似有所感，没有接她的话，看着她：“阿羽。”

穆安羽再度祭出了她的大招——看天看地看月，反正就不看萧约叶，然而下一刻，萧约叶竟忽似她方才想做的一样 ，极轻地从她肩上，拂落了刚刚掉落的一片携霜的枯叶。

这下轮到穆安羽愣住，她多年行于非议，很小就习惯了不动声色的克制，如久行暗夜，对乍然而来的天光，纵然会心动，也终究难逃迟疑。

可是萧约叶自始至终，来到她身边，好似看得清她所有的心念，也宽纳她一切不知何因的疏离，并且，神奇地没有给她任何被窥的不适，偏偏恰到好处的春雪，比解冻的春风更让人向往春日。

比绝望更催人落泪的永远是希望。

“我知道，”然后萧约叶说，“你是说苏暮晓吧。”

“……是的。”穆安羽道。

许逢黎的父亲来自羽渊，所以会被秦老夫人的人看中，可是苏暮晓的身世，一直没有提起过。

另外，还有个很重要的问题——苏暮晓一直认为花戎公主是秦氏人为了帮自家女儿逃避责任挑选的民间女孩，这是谁告诉她的？

露林中掩藏的秘密并没有比来时少，本以为勘清这些迷题要不少功夫，没料到事情根本就不按常理发展，因为就在当晚，露林一炮火光，竟直接轰进了羽渊！

上次去织离潭有月小姐做引，这次再探禁地，月小姐选择了另外一条道，当晚歇息在路过的一座小城，生活着不少淳朴的羽渊族人。

子时，客栈的门被猛烈地拍响了，伴随着惊慌失措的哭叫声：“江小姐！江小姐！出事了，快救救我妹妹！”

月小姐倏地睁开眼睛，推开门，只见门外披头散发站着一个女子，怀中抱着一个气息奄奄的小婴儿，哭诉道：“浮玉城出事了，不知是什么人攻进来了，我妹妹受了伤，江小姐，求求你救救我们！”

她怀中的婴儿只有一点点大，襁褓凌乱，小脸布着斑斑点点的血迹，月小姐皱眉，伸手正要接，女子眼中却闪过一丝冷光，惊叫：“救命！”

她竟将那孩子往窗外一扔，月小姐一惊，来不及多想，本能地一步踏去窗沿，跃身就搂襁褓，身后的人袖子一抖，掌心滑出一把牛毛钢针，密密麻麻朝她的背影射去！

当！

一把椅子当空被踹起，附之一掌内力，撞碎玻璃横飞出窗子，钢针全扎在了椅子上，撞到客栈旁边的树，稀里哗啦摔得四分五裂。

女子大愠，朝旁边看去。

穆安羽堪堪刚披上外衫，头发泻了一肩，灯下一眼望去，清雅却疏纤的外貌，实在像个不堪一击的冷色调琉璃美人灯，奈何就是这看起来不值一提的纤细少女，一掌逼过来的力险些把那女子撂倒，女子自知不敌，挑了个空，跳上外面横过来的大树，瞬间蹿入夜色中没了影子。

“火！起火了！”

客栈中的声音却更大了，不知何时，楼内起了一把火，速度之快难以形容，顷刻灼灼烧了上来！

月小姐及时返回客栈，运力封住火势，高声道：“大家不要慌，有序撤出！都来得及，注意安全！”

见惯了她在权势场上游刃有余的从容样子 ，这样心恤黎民的模样却是第一次见，人流争着往外涌，穆安羽却逆流而上，冲向浓烟滚滚的火焰深处！

月小姐惊然抓住她的衣角……没抓到，只得对着那碧色的影子吼道：“你做什么？！”

穆安羽顾不了那么多，道：“萧约叶！”

她一脚踹开萧约叶的房门，瞬间被悍烈的火焰吞没，下一秒却脊骨生凉地发现，屋子中并没有人影。

月小姐抱着那婴孩带着逃出来的人撤到院中，忽觉臂中沉重，低眸一看，哪里有什么婴儿，她怀中的孩子竟化作了一块石头。

……幻形术？

关心则乱，月小姐暗叹自己竟会被这拙劣的术法蒙蔽，可是此刻，西边浮玉城冲天而起的呐喊，已经不容她多思了。

方才那陌生女子的话——浮玉城被攻。

她急步往西边踏了几步，却牵于身后未熄的火势，不明所以的众人聚在树下，惊叫和哭声连连，忽然瞥见了一个不可能的身影。

月小姐张大嘴，想起穆安羽适才情急的脱口而出的名字，道：“萧……约叶？”

火光映衬下的少女面容却叫人发冷，手中攥着一张残破的符纸，将那物什往月小姐手中一塞，一样一刻也没迟疑，头也不回地冲进了火场。

“……”月小姐一个人也来不及抓住，瞠目结舌地看着萧约叶和穆安羽如出一辙找死的背影。

她愣了半天，才想起将萧约叶刚刚塞过来的符纸举到眼前，顿时心间一凉：上面附着的，分明是露林气息。

浮玉城被攻？

露林？

浓雾冲天的客栈内，萧约叶被呛得咳嗽连连，被烧化的雪沿着屋檐落下来，却如滚油般溅得她内心更加焦灼。

她睁大眼去寻那一抹碧色，忍着鼻腔内几乎窒息的剧痛道：“阿羽！”

穆安羽闻得那熟悉的一声，骤地回身，奈何刚刚打开的门不知何时被灌进来的北风扣上了，她看不见萧约叶，只疑幻觉，因为身处火场略久，喉口涩哑地自语：“小曦？”

声音很轻很轻，如羽融火，转瞬被淹没在木头燃烧的哔剥声中。

下一秒门就被萧约叶一脚踹开了。

两人都是踹门大师，可怜那木门内忧外患，嘎吱惨叫一声就壮烈牺牲了，面面相觑几秒，萧约叶一袖子甩开火光，跳过燃烧的木门，伸手掩住穆安羽口鼻：“不要呼吸！”

她手中握着一张符，带着湿润的气息，那股清冽的气息钻进穆安羽鼻腔，逼得她神智清明了几分。

——普通的火怎么会有搅扰人心神的能力？

穆安羽骤想起那位老相识，心间一悚，难道这是琢光火？

萧约叶目光冷冽，饥渴的火舌一时间几乎舔上她的裙摆，穆安羽的唇隔着薄薄一张符纸贴上她掌心，那寸柔软蹭过她指腹，让她不受控制地一抖，恍神一秒间，穆安羽抓住她胳膊，艰涩道：“这是……”

“琢光火……”

“我知道。”萧约叶低声，“不要说话。”

穆安羽扒拉开她的手，怒道：“我怎么不要说话？我用你的符防身，你怎么办？”

她没来得及说完，因为呛咳连连，还因为萧约叶不容置疑地将她拖至窗边，一只手绕过她的腰，然后借力如钻火圈一般，从楼上一跃而下！

就在离开窗沿的那一刻，背后的木楼轰然倾塌。

两人有惊无险地落了地，底下的群众就没那么淡定了，愣愣看着这一堆废墟。

直到一位中年大嫂嗷一嗓子嚎出声，愤怒且悲痛：“我！的！客！栈！”

她目光向人群中一巡，抓到主角，立马哭天喊地一把子跪到月小姐身前：“江小姐，我一个做生意的平民，没得这样的道理！这可真是无妄之灾！您——”

大凡面对上位者之人，多少带着恭敬谦顺，然而这位大嫂没那个意思，言语间多是“你看着办”，月小姐也相当给面子，从储灵环中掏出一个小袋子递给他：“大嫂，还要劳烦你一事，你可知，从此地到浮玉城最近的路怎么走？”

大嫂掂量一下袋子的重量，十分满意，朝东边一指，道：“沿着这条小道，不出半个时辰就能到了！”

月小姐正要踏上那条道，萧约叶忽然拦住了她：“等等。”

她掌间的温度在穆安羽身上一触即分，一点难言的情绪却萦绕在二人之间，似比火焰更炽烈，却漫涣而模糊，眼下还若即若离。月小姐道：“如何？”

“方才那人你瞧见了吗？”萧约叶说，“那张符是我从她手中截来的，上面附的究竟是不是露林气息？”

月小姐恍然：“原来你刚刚——”

萧约叶目光微沉。

将才她的确不在客栈内，因为，穆安羽一掌将那椅子推到窗外后，那抱婴孩的女子恰好从她窗边掠过。

因着那人身上的敌对气息实在太过明显，萧约叶尚不知发生了什么，提起剑便紧紧缀去，冬日树荒，女子一袭黑衣，融于夜色，费了些气力才将她追上。

现于她眼前的是一张素昧平生的脸孔，那人和她缠斗几招，无心恋战，挑个空子溜了，萧约叶只来得及从她手中夺过那张不详的符纸。

她隐约能感受到这张符上有来自露林的独特气息，然而不待细看，客栈间就哄闹着出了事。

“不错，正是。”月小姐眯缝眼冰凉地看向浮玉城的方向，“亏羽渊宽让多年，万万没想到露林胆敢自己上门挑事！战云既起，我也不需忍让了。我可不像我父亲那么——”

她不知想到什么，突然住了口，脚步却一刻没缓地往那条道上赶去。

“且慢，”萧约叶再次拦住了她，“我虽未见过那人，却隐约能感觉到，她身上还有羽渊的气息。”

月小姐：“当真？你的意思是，羽渊出了叛徒？”

“不敢，”萧约叶道，“只是略提醒你一句，若要平安，不论如何，小心你身边的所有人。”

她到底是东玄界的人，如此言语，颇有微妙之感，月小姐深深看了她一眼，说了句“多谢”便踏上了小道。

虽至深夜，但浮玉城的火光已有冲天之势，城楼上羽渊族的兵士愤怒不已，架着灵弩，吵吵嚷嚷地斥道：“秦家人，你们好生无礼！经年朱颜镜一仇犹未清算，还敢前来找死！”

跳动的灯盏下，小婵的目光十分凌厉，道：“一派胡言，你们在摇月花上动了什么手脚？竟连害得我珍草园尽数凋零，今日若不给个说法，必定杀得你们片甲不留！”

原来秦徽媞那日发现摇月花虽排斥定花针，但放置于珍草园内，恰以毒攻毒，两性相斥，反而以均衡的劣态暂时保住了园内安平。

谁料开始时一切尚安，却毫无征兆地在一夕之间，灵花灵草尽数飘零！

露林大怒，认为一定是羽渊偷偷对摇月花动了手脚，当即闹哄哄地收拾了一队上等兵士，选择防守相对薄弱的浮玉城攻了进来。

穆安羽上了城楼，在人群中看到了三个熟悉的影子。

许逢黎丽容不减、环佩叮咚，苏暮晓柔弱清纯、黄白衫裙，秦徽媞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