墟水东侧，人影绰绰。

穆安羽一直渺无音讯。

萧约叶不堪其忧，她素来自持，然而这次兵荒马乱，差点没像上回一样，无所顾忌地直接光脚踏墟水，被江弄疏一把拉住了。

“墟水认人，伤可刺骨，”江弄疏皱着眉，“不要冒这险。”

萧约叶被外界一扰，思绪骤然回到正轨，转头：“赵兰尘呢？”

江弄疏：“什么？”

“当年第一次以尸毒强化邪气的人是赵家人，不错吧？”萧约叶语速急而快，像一场绵密落下的雨，“澄将明、陆为英、陆瑞凝每个人的目的都不同，你怎么确定赵兰尘和她们不一样，没有要悄悄炼化尸毒的心思？？”

江弄疏愣了一下，磨牙：“……有道理。”

“若是赵兰尘真有此目的，”萧约叶深吸一口气，努力心平气和，“她就一定知道，不靠横萤舟进入暗域的办法，只是从来没有告诉你过——江弄疏，阿羽有恩于你，你能不能帮我去问问赵兰尘？”

宋霜溪微微蹙眉：“可现在怎么去找赵兰尘？再继，若她一口咬定不知呢？”

江弄疏冷冷一笑。“这不劳费心，我和赵兰尘交手多年，她的为人我十分清楚，我有后手。”

她取出一只模样眼熟的小物，将其举到唇边轻轻一吹。

哨音清越，划破天际，一缕无形暗雾随之萦绕而出，朝远方扑去。

宋霜溪不解，然而但见约莫五分钟后，远处阴恻恻出现一个人影。

赵兰尘站在传送阵里，脸黑：“江小姐这是何意？为什么方才要刺探我赵家宗堂的储夜库？”

江弄疏凉凉翘起嘴角，看她：“亏得你问，我方才一探，才发现你那游夜中，竟真的有尸毒之气……如此，也莫怪我不留余地。实话告诉你，我在咱们原本说好，要用星环阵加强暗域游夜，再在放出暗域游夜的墟水西北侧罅隙上，用我江家的秘术，让罅隙的开关只听我和这只荷哨的命令……有此哨在手，就算星环阵完成，你也讨不着巧。”

赵兰尘漆黑的眼珠钉在她身上几秒，气笑了：“哦，那为何告诉我？”

“今晨穆安羽隐匿了横萤舟，自己进了暗域，你知道我叫你来做什么，”江弄疏侧身，赵兰尘这才看见宋霜溪和萧约叶，“告诉我进入暗域的办法。”

赵兰尘抱起双肘，如此境况，一切都在不言中，稍稍想一下就明了了，轻轻摇摇头，干脆：“我现在帮不了你。”

“嗯？”

“我是有办法进去，”她朝江弄疏眨眼，“但是要布个复杂的阵，极耗体力和灵力，不巧我家最近负责这个的人身体有恙，我不愿叫人家硬撑——”

萧约叶：“我来。”

“不行哦，”赵兰尘遗憾地看了她一眼，“我知道萧姑娘擅三道，但是这个法阵，还是让符修来的好，否则法诀不认人，会出岔子——”

萧约叶蹙眉，乍然却响起一道声音。“叫千远来。”

她怔，转头，看见凌启竹和程挽恙从曦光中走来，一时诧：“你们——”

“我方才收到千远的传信了，”凌启竹面色不善地打量一番赵兰尘和江弄疏，“她说澄师妹来了羽渊，我和意寄不放心，代她来看一看，眼下这情形，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叫千远来帮忙吧。”

“而且，”顿了顿，凌启竹微笑说，“约叶，一年前，我曾犹疑是否要兼修夜，是你鼓励我大可尝试，而今你该看看，我对其有多少进步。”

洛千远不能长时间离开三清阁，要想直接用传送阵法来这里，跳过碎风林，所需物品不是凡件。

宋霜溪抬起手，一只白色小鸟落到她指尖，面无表情地递给萧约叶：“这是宋家的引形鸟，借你一用，我撤了。”

程挽恙不太了解宋赵江三人的为人，奇怪：“嗯？”

“宋家不掺世间纷争，”宋霜溪垂眸，“素来如此，这次也不例外。”

江弄疏和赵兰尘都是一副早有所料的样子，凌启竹也不好阻她，猜测出她的身份，点点头：“也罢，你去吧。”

引形鸟展翅直扎天际。

三清阁内，洛千远心神不宁，再度检查了澄将明的屋子，确认澄将明的确是将自己送给她的那些断灵符全部带走了。

倚着堂前柱子，她闭目凝思，什么样的阵法需要用到那么多断灵符？东玄不存在她不知道的阵法，那便只能是来自羽渊的邪术了，萧约叶分明答应帮澄将明重塑灵脉，澄将明却依然逃逸，那么，只可能羽渊那边有更吸引的东西催她前往，什么样的阵法满足这两样条件——

一道灵光闪过脑海，洛千远倏然睁开眼！

便是这时，白色鸟雀稳当落到她面前，感受到它身上有萧约叶的灵气，洛千远眉心一拧，将它捧到手心。

随后她便眼前一晃，意识清醒时，她已站在墟水之侧，第一眼看到萧约叶，她脱口而出：“约叶，是血噬阵——”

“什么？”

“血噬阵，用得到那么多断灵符，”洛千远扫一眼四周，将情况先猜了个七七八八，语气放轻对萧约叶道，“那是来自暗域的术法，我曾在墨霖阁的禁书中见过，需要极多的邪符为引，若将断灵符浸以尸油，便能代替邪符，此阵若成，便能引魂、噬血、养怨气——也能以无上之力重塑灵脉，注入暗域魔气——”

萧约叶冷静：“知道了。”

她紧着一根弦，虽然越听越恨不能直接一脚跨墟水对岸去，但眼下只能强制把所有思绪堆到一边，让理智从罅隙挤出一条最适当的路。“助我过墟水。”

有江弄疏的威胁在前，赵兰尘无奈伸手，抛出几张灵邪相掺的符，布了个阵。

洛千远看着看着，突然说：“不对吧？”

赵兰尘挑眉：“嗯？”

“癸丑为东玄黄南，”洛千远足尖挑起一颗小石子落到阵法西北侧，“赵小姐为何以西北为阵眼？邪阵引魂力与玄气，理当在东南更适宜。”

赵兰尘足足注视了洛千远十秒。

“不错，”她笑，“洛姑娘名不虚传，但是呢，如今墟水里侧也有一个阵法，如此，我这传送阵便不能过于张扬，否则让里面的人有所感知，及时转移就不好了，你能察觉到里边那个阵法，戾气来自哪吗？”

洛千远不动声色地和萧约叶对视一眼。

她来到阵法中央，以灵力助其加速，道：“能，是一座悬崖。”

“那地方叫不生崖，”赵兰尘平静，“比你们能想到的最危险的还要惊怖，我只负责将你们送进去，其余的——走！”

赵兰尘骤然割破手臂，血落黑泥，阵法爆出金芒，几个人眼前一花，被推到墟水里侧。

这儿的码头萧约叶犹有印象，然而这次与上次的心境大有不同，洛千远捺住步子，隐晦地和萧约叶对视了一眼：“约叶，你确定吗？”

萧约叶望向即使已是白天但仍暗不可测的暗域：“做准备最好。”

凌启竹：“哈？”

没等她反应过来这两人在说什么哑谜，江弄疏就已经起身掠过：“不生崖在最里侧，跟我走。”

程挽恙犹豫着停住了。

她和宋霜溪差不多，都属于对世事浅掺便止的状态，只不过，宋霜溪是自己不想多问，程挽恙则是在隐后山多年，不能。

凌启竹懂她：“无事，意寄，在这里等我们吧，也好应对突发情况。”

至于洛千远……洛千远一副“管他什么隐后山，隐后山是个什么东西”的意思，毫无顾忌便往里面走。

程挽恙注视着她的背影，眼眸中流淌出微不可寻的向往。

不生崖。

这名字取得简单粗暴，实地也没让人意外，萧约叶站到这座崖边时，只感觉连刮过身侧的风都阴冷如刀，削过好不容易长出的春草，断芽被卷入魔气混掺的崖底，深不可见。

洛千远丢了几张符纸下去，然而刚探到内里的气息便被撕裂，啪一下拍扁在崖壁，然后更让人惊悚的事出现了，无数莹白骨手竟从浓暗中浮现而出，吞石扫刃，硬生生将柔薄的纸片都挤成齑粉！

除江弄疏，一行人都冷抽了口气。

江弄疏叹：“不生崖的怨气和冤魂都极足，自发排斥外来一切，任何生物都讨不着巧，除非是从这里爬出来的枯骨，或者本身有暗域的血脉——”

简单翻译，陆瑞凝和穆安羽可以进，其他人，除非找到特定路线和方法，否则连边儿都别想沾。

她话还没完，萧约叶一扬手勾住她，毫不犹豫往崖边走。

凌启竹原本还在絮絮叨叨讨伐陆瑞凝“怎么会是这种人，竟然会是这种人”，话到一半，看到萧约叶动作，直接吓得咽了回去：“约叶，你冷静！”

至少，不能是直接跳崖吧？那和给崖底那些亡魂送赈灾粮有什么两样？

江弄疏亦不知萧约叶要干嘛，猝不及防地踉跄一步：“作甚？”

萧约叶扫她一眼。“纤尘在你手上，阿羽幼时曾有恩于你，你对她并非全无感恩之心，否则也不会在雨燃泽出来后，将弯月灵簪送给她，”她姿颜生得明丽，然而此刻，却也透折出一丝不容接触的冷清，和穆安羽极为相像，“我有一截发带在她手上，与灵簪相应，若你愿意相助，我就能找到她。”

江弄疏惊讶地顿了顿，旋即沉默点头。

檀带所蕴是灵气与灵力，灵簪所含妖力居多，然而它们有一个共同点，都不是不生崖该出现的东西。

萧约叶于崖顶结印，江弄疏抛下与灵簪含有相应妖力的法器，二者相融，于空中蹁跹，蜿蜒出一道晕着白光的路线。

萧约叶没有拉任何人，自己踏上那条路，身影闪烁一下便不见。

洛千远：“你要小——”

她依旧没来得及说完，萧约叶早就什么都听不进了。

无奈，她叹息一声，警惕转身，看着暗沉的天。

凌启竹想起她方才和萧约叶的对话，道：“你们方才商议了什么？”

洛千远衣袖一翻，往她手中塞入一个东西，凌启竹不解低眼，看到一个碧色铃铛，一僵：“清允铃？”

这是三清阁阁徽上所刻之物，可随时征召待命徒生的神铃！

这样东西，向来是由护初保管。

萧约叶是什么时候将它交给了洛千远？

洛千远说：“她今晨给我的。”

就在萧约叶说，“我不确定这次会不会用到三清阁的兵力”之时。

凌启竹攥紧清允铃，想笑又难过：“她让你给我？这么信任我吗。”

护初与阁主表面上共生，然而说白了，其实就是帮阁主解决那些光风霁月的人不该掺杂的问题的人，站在暗处，游走危险，如果说有例外，清允铃就是手中唯一能调动的权。

正因如此，历代护初，向来绝不肯轻易交出清允铃。

因为就像隐后山不问世，里面的人太高洁，不宜为凡间区区疾苦垂首，云阶平也说，凌启竹这样的性子，不适宜以后做阁主。

然而凌启竹是千百年来唯一的例外，这姑娘的眼睛总是看着人间。把清允铃给她，萧约叶绝对是放心的。

洛千远轻声：“是的，我还有别的话要对你说……你过来些。”

崖底。

萧约叶跟随白光跳入不生崖，第一感觉是这个鬼地方不是人该待的。

一路上白骨攀附，峭壁阴森，地面铺满枯碎的骨渣，怨气大得能把天和地卷巴成饼就地啃了。

她沉住气，以灵力对抗，看到天际一轮黯淡的朝阳，的确是到白天了，但暗域不愧其名，太阳的光线非常幽默。

萧约叶不得不一路睁大眼，走过堆满尸毒气息的路，眼睛都快看瞎了，一无所获。

虽然有檀带和弯月簪的气息指引，但沉木堂的距离并不近，萧约叶并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

日头渐渐挪移到西，她感到疲惫，受尸毒气息影响，檀带的指引并不明晰，一度让她迷失。

夜又要来了。

距离穆安羽离开她已经过去大半天，如果陆瑞凝想用穆安羽的血气来引渡不生崖这万千亡魂，这么些时间，想必早就够了，不生崖不该到现在还没有任何动静。

除非……

萧约叶眸光一暗，抬眼看向遥远的天空。

除非陆瑞凝在等一个时辰。

墨霖阁的书曾经记载过，人间将春，然而凌冬未散尽，羽渊记数，有一刻“凶时”，专宜噬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