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项精细活,然而萧约叶没有太多时间,因为哪怕多过一日,明幽锁都会深入穆安羽血肉,让拔钉的难度成倍增长。
可是往日里她再敏秀,也总不能速成神医,没奈何,只好跟三清阁医师学了短短一天,勉强从束手无策进阶到了视之有物。
无奈,她一边发誓日后死都要分出专门的时间学习药术,一边视死如归地进了穆安羽所在的屋子。
穆安羽回来后再没醒过,萧约叶将她浸染血迹的衣衫一层层剥掉,抖得比她更狠。
烛火将萧约叶的影子投在纱帐上,药炉蒸腾的雾气漫过穆安羽锁骨,六枚明幽锁像狰狞的黑莲,扎在苍白肤间,最险那枚甚至距心脉不远,如毒蛛觊觎花瓣。
萧约叶不忍多看,只想速战速决,然而在药镊咬住露在外面的锁帽刹那,穆安羽的睫毛忽的一阵惊颤,萧约叶咬牙不管,抱着她托住她后颈继续。
铜盆一圈圈漾开颜色黑红的血锈,拔出后留下的伤口如宣纸洇开的梅,铜盆的水已然换过两盆,映出穆安羽攥紧床褥的指,淡青色的血管在她手背凸起,然而她只是拧着眉,却一声都没叫。
最难缠的一枚明幽锁嵌在灵脉要穴,陆瑞凝显然深谙明幽锁的使用方法,不在于钉得多深,而在于离要害多近,萧约叶犹豫片刻,将自己的指塞入穆安羽口中,尝试拨弄那枚明幽锁,根据指关节传来的痛意,迅速确定了穆安羽能承受的极限。
当最后一枚明幽锁带着黏腻的撕裂声脱离经脉时,窗外恰好掠过子夜更声,萧约叶中衣早被冷汗浸透,将穆安羽放下的动作轻得像翻一页脆弱的佛经,察觉到她手冰凉,便用唇去暖她僵冷的指节,却尝到了更涩的苦意。
她松开鲛绡带和药棉,用素色被子掩住她赤裸的身躯,血腥气与药香在暖炉上纠缠,最后血气渐渐淡去,独剩药雾清淡地腾游。
萧约叶将自己扔到床榻上,额头贴上穆安羽冰凉的掌心,重重地呼吸。
拔钉子的时候她没心思害怕,此刻,所有的心惊、恐惧、担忧才混释成一团,淋过她内心,聚杂成难以言喻的疲惫和庆幸,后知后觉地蹿上心头,简直让她晕眩,哪里还记得穆安羽又一次违诺,“绝不会把你推开”。
她收拾出自己一套衣裙,将穆安羽裹好,接着把她的手捉在自己掌心,像初次共险从翎阳黑市回来那样,撑着额角陪她过了一夜。
穆安羽在晨色起黎时醒来,依旧感觉痛,然而那股子能将人磨疯的涩闷与腻疼已经消去,取而代之的是药膏的清凉,萧约叶趴在身边半寐半醒,她艰难伸出另外一只手,覆到她额心。
“为何拔钉时不叫?”萧约叶闭着眼睛闷闷出声,“我现学现用,手法应当很难熬。”
穆安羽轻声说:“因为我知道是你啊。”
还因为……这样的日子不会多了。
她睁着眼睛微弱地喘息,气息和话音都轻,从头到脚活像一碰就碎的琉璃,萧约叶甚至不敢亲她。“阿羽,”脱力叫了一声她名字,几乎瘫了,“你饶了我吧。”
穆安羽闭上眼:“再不……会了。”
可是这样的话她似乎说过很多遍了。
她精力十分不济,意识依旧不清,说不了几句话就自发陷入昏睡,沉寂得像一场梦,却梦中也攥着萧约叶衣角不肯放开,萧约叶同样不愿离开她半步,索性直接临时搬到这间屋子来陪她,奈何她的时间并非全是自己的,这次的事,余波远远没有结束。
首先,是陆瑞凝。
陆瑞凝并没有逃出不生崖。
或者说,在她决定以明幽锁绞血穆安羽来引渡亡魂时,她就没打算活。
就像她对澄将明说,陆为英并不是她寄托下去的信念,原来就是字面意思——她不打算为了任何人而活,纯粹的等干完这一票就歇。
焚火纹烧过不生崖时,陆瑞凝看着那些踌躇的亡魂化作魂妖离开,满足地闭上眼,任烈焰围裹住了自己。
其次就是澄将明了。
萧约叶对她什么态度不提,反正洛千远近来一想起这个名字就气得胃疼。
洛千远坐在自己的屋子中,面前是从不生崖顺手剥回的一张断灵符,因为在尸油中浸泡过,一股子腐烂味直掀天灵盖。
凌启竹在她对面:“你真不去见她?”
洛千远将断灵符往案上一拍,凌启竹不动声色挪了挪茶盏:“澄师妹不吃不喝两天了,戒律司看管的徒生看不下去,刚刚给我传了话。”
“她倒会演苦肉计。”洛千远冷声,“能骗过整个三清阁,自然也能骗过戒律司不明真相的人。”
符纸上的暗斑随烛火跳跃忽明忽暗,凌启竹迟疑着想了想,还是说:“千远,这一年我辅修夜修,空闲时钻研过澄家的术法,澄家夜修之术重法阵,我们在暗域看到的那个血噬阵,应当是澄师妹给陆瑞凝提的。”
洛千远:“所以?”
“所以,我都能看出来,你一定更能,”凌启竹沉声,“那个血噬阵,表面上是借你那些断灵符而成,实际上浸泡在尸油中过久,被尸油气息侵蚀,反倒阻碍了血噬阵运转,让后来你的清诀阵更好开,她在帮你,你不当面问问她为什么这么做?”
洛千远甩开染血的符纸。
她抬手按住眉心,良久,平静道:“走。”
她来到戒律寺时,澄将明正百无聊赖把玩手中残缺符纸,腐臭味突然被风冲散,察觉到门外人影,她看都不看,先将那张最后的洛千远亲笔画给她的符纸小心叠好,然后当着洛千远本人的面,若无其事地收入心口,开口。
“师姐该谢我,若没我对血噬阵动手脚,清诀阵怎会在暗域那样浊气弥漫的地带那么快开?这次大战,头等功我要占一半。”
洛千远抬手,剑尖斜指,眼中是一派毫不留情:“是你利用我逃出三清阁,又助陆瑞凝打开血噬阵。”
澄将明无辜地眨眨眼:“人都有私心嘛。”
“是吗?”洛千远气笑了,“你的意思是,开启血噬阵,让三清阁众多兵士在去暗域打斗受伤,是你的私心?”
“师姐怎么不看结果?”澄将明反问,“若没有我,三清阁兵士可不能那么快打败暗域妖族,怕是伤亡更多。”
洛千远被她的逻辑折服得五体投地。“那我是不是该感谢和恭喜你,不但救了大多三清阁兵士的性命,还成功获得了血噬阵三成的邪力?恭喜你得偿所愿,现在能传承你家族的术法了?怎样,这一路很辛苦吧?”
澄将明垂着眼睑:“不然,师姐说笑了,我只是获得了邪力,灵脉还未能重塑呢,离我的目标还差些。”
“你知不知道,那天约叶答应为你重塑灵脉,”凌启竹头疼地开口,“用的是去雨燃泽,受赤雨洗练,获得塑灵之力这个法子。”
“嗯,”澄将明默了默,点头,“猜到了。”
“但那天的赤雨并没有落到她身上,”洛千远硬邦邦地说,“是穆安羽帮她受了,原本她能替你重塑灵脉,可你还没等她告诉你,就和陆瑞凝联手给她钉了六根破钉子。”
澄将明愣了下:“这样么……”可只是怔了一瞬,随后便波澜不惊,“那的确我失算了,不过,在我答应帮陆瑞凝开血噬阵时,就准备以先获得邪力为上,至少这个目的达成了,不过穆师姐她——”
她不合时宜地停了停,凌启竹和洛千远沉默地看着她。
“穆师姐也不是完全冤枉,”不知过了多久,澄将明才给出这样的评价,“原本陆瑞凝想给她钉上的可是七处明幽锁,若最后一钉真的下去了,此生她都别想再拿剑,现在这样,陆瑞凝已死,她倒算好运了,因为说来说去,她本来就亏欠于陆家和我家,所以,就算给我再选择的机会,我还是会把她——”
她并没来得及说完,因为结界突然一阵爆响,萧约叶踹开了门,倏忽之间,掌中银针钉入澄将明脚前堪堪三寸,直接截断了她话音:“再提阿羽的名字,下一针穿你心脉。”
洛千远被她吓了一跳,猝然回过头。黑暗中萧约叶表情极冷,光是听声音都知道戾气占了全身。
萧约叶蹙眉低眼扫了澄将明一眼,大约一直以来给人的印象都是冷静自持,从无意气用事,仿佛就算天塌下来,只要有她在都尚可转圜,连澄将明也吓了一跳,等屋子中三脸懵逼的人反应过来,她已经转身出去,洛千远愣了愣,追上她,阳光下还没开口,萧约叶就顺手将代表护初身份的令牌往她手中一塞。
洛千远凝住:“约叶?”
“这事我管不了,”萧约叶淡声,“也不想管,澄将明到底怎么处理,交给你或师尊,我不再掺和。”
洛千远属实是被她这一番“今日方知我是我”的态度惊到了。“……为什么?”
萧约叶垂眸,声音有点轻:“因为,硬要我处理,我给不了公正的判决的。”
洛千远生生被这句话吓到了。
连嗽三声,心中异常发寒。“那——你以后呢?”
“我不知道,”萧约叶平静,“现在也不想考虑。”
洛千远看着她的背影,犹豫了一下,咬牙:“江弄疏和赵兰尘,是不是打算开战了?”
这是个残酷的事实,但是她必须得提。
虽然星环阵终于碎裂,赵兰尘临时想到的用暗域妖族扩充自己兵力的馊主意也被穆安羽粉碎,然而不得不承认,星环阵,一直是赵江二人之间微妙保持平衡的纽带。
一旦用它加强暗域游夜的心思摧毁,结局无外乎两个,其一,恢复之前势均力敌进水不犯河水,其二,因为变故……两人直接开战。
照理来说,第二种可能微乎其微,然而老天不讲道理惯了,偏偏把那一点点的可能性撕成巨渊。
两日前,在清诀阵和焚火纹封压暗域前,最不想发生的事还是发生了。
最后一刻,赵兰尘还是成功召唤出了骨毒,三千游夜随着她的指挥流出了近一半。
那日洛千远清楚地亲眼看到,它们在短暂失去方向后,随着三清阁的兵士,一齐流向了东玄。
“游夜近日刚流窜到洛易,”洛千远沉着声音,说到这儿,神情复杂晦暗,“被赤坎挡住了。”
洛易本就靠近碎风林的边界地带,城西防守严密,一时没吃亏,被澄将明修复好的赤坎威力又极大,感受到游夜的存在,正面硬扛它的同时还在顽强尝试消融它——这本是好事儿,可是坏就坏在,江弄疏和赵兰尘不会给它足够的时间。
也就是说,短期内,羽渊一定会有所动作。
据洛千远所知,最近二人已经在洛易魔印现世的地带摆开了杀阵,战云笼罩,洛易城内人心惶惶,不明真相,抱怨怎么总是遇到这样的事。
具体情况,萧约叶和洛千远一起去洛易看过一回,一切不虚。程挽恙更是身影萧萧,立在城楼上,显然已经完全把隐后山的规则抛之脑后。
外界风云波荡,穆安羽自然有所感知。
拔除明幽锁的第九日,她逐渐能坐起来。
萧约叶只是甩手不管澄将明的事了,然而洛易近来的战云依旧压在她身上,各种层叠的消息雪片还是一样往三清阁飞,压到她案前,大有要把她埋了的趋势。
内容大半是要她尽快处理恐怖的游夜外泄,也有很多是在惊慌失色,质问她:这场叛乱和穆安羽有没有关系?穆安羽现在在哪儿?作为护初,如果有朝一战,她该如何对付她?
萧约叶冷静地一张张翻阅完。
可是怪不了任何人,他们每个人的反应都能理解,两百年前的游夜暴动太血淋淋,这一局愈来愈难绝处逢生。
一天夜里,她太累了,枕着穆安羽膝头,直接十分潦草地睡着了。
穆安羽轻轻拂开她额角碎发,听到窗外传来细微响动,她眼皮都不抬,扯下一截帐帘,而后指尖轻微一翘,轻纱便往外一弹,裹着游夜落下的地方,试图窥探的暗卫被活活震开两步,怀中玉牌刻的“江”字裂成两半。
“告诉江弄疏,”穆安羽将昏睡中的萧约叶往怀里带了带,声音浸着月光的凉意,“再往她的住处放眼睛,折的就不止是玉牌了。”
暗卫嘴唇动了动,无可奈何地退了。春日的夜风里,穆安羽低头凝视萧约叶的睡颜,突然想起当初玄水关外,少女一身红衣站在秋日萧瑟中,一出场就照明了她的半宿。
半晌,穆安羽抬起眼,面无表情地看着黑色的夜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