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两种情况下会过得很快,一是什么都不想,只记花开不记年;二是此身如寄,世事乱得像一场梦,过去了也就过去了,雁过不留痕。
可是困于纷争中的人,显然不属于其中任何一种,也就不配拥有任何一种可以快速度过黯淡岁月的方式。
然而,不知为何,萧约叶就是觉得,那些时日过得很快。
头十年她还在翎阳周边的城市转,之后她越走越远,山川湖海,四季交替,画卷般秀丽,落在她眼底却都黯然失色。
她说不清自己在追寻什么,又或者刻意躲避什么,沿路遇到有小妖的村庄、山怪横行的城镇,便顺手替当地的人解危,却不多停留片刻,似乎只有一直在路上,疲惫到极致,才能没空去想心里的旧痕。
但,除了前一百年,若无妖患,她再不去碎风林附近的城市。
一次都不再去。
洛易城危机之后的东玄界,对于黎民来说,是和平而温暖的。
天下河清海晏,山静水平。
东玄南边有座多山的城市叫潞州,在这里能看到人界。离开翎阳第五十年,萧约叶到了这里,攀上最高的一座山,对着脚底浩浩荡荡的人间失了神。
可是烟火停息,迷雾散尽,这世界的一切都显得那么和谐而有秩序,一切都那么欣欣向荣而完满自由,她再也察觉不到有任何不合理的地方,所以即使想念那个人想念得伤骨碎髓,割心剜骨,也得如履薄冰地活下去。
后来萧约叶越来越知道东玄各个地方的差别,南边的春天美丽非常,柔丝软絮,霞蔚云蒸下浮着灼灼十里细香,无人的山谷间一年四季都沉寂幽静,然而幽谷生兰,从不以无人不芳,北边的初夏是一晃而过的,转瞬蓬勃野草就长满辽原,西南潮热的寨子外则有群峦交叠,一层层流翠展青,还有人间制瓷的山庄,一炉天水碧色,窖藏所有欲言又止的心事。
有一次她遇见一林梨花,开在郊野人少的地方,片片落下,她在外面看了许久,一言不发。
原来梨树才最狠,能把酸涩的果核埋进糖渍般的月光里,像硬把冬疮藏进衣袖,偏偏那真的就是心上一捧朱砂。
莲叶枯骨,梅花不醒,雪落千池,最后一切淡去,萧约叶对四季的定义只剩下这些万年不变的自然景物,梦里有关穆安羽的一切越发遥远,如烟欲隐。
作为神界,东玄和青陵少有岁序更替的仪式感,可是人间,早就迎来一轮又一轮白头了。
她来到人间时也刻意避开了云宣,除了每年固定去林霏开墓前的时节。灵脉未开的凡人寿岁比不上神界,那年见过穆安羽的人,从青涩到成熟,再从沉稳到垂垂老矣,不过五十多载光阴,后来林家的掌权人连着换了两代,墓园中旧坟长满了青草,连锦絮楼都从歌舞楼变成了学堂。
第一百年,第二百年。
第三百年。
她一直游荡。
翎阳变得如烟尘遥远。
直到一个普通的春天,三清阁传来消息,说洛千远受了伤。
医师在治疗她的过程中,发现她灵脉被注入一股强悍的黑气,里面包含着丝丝来自羽渊的气息。
太久没听到这个名字,得到消息的萧约叶在人间之西南,潮湿的寨子内响着祭祀古谣,树下全是斑斓艳丽的蘑菇,有一瞬间她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梦游误食了这些蘑菇中毒了:“……你说羽渊的气息?”
她自己都没发觉自己的气息抖得不像话,下一刻,那边准备开祭的祭司就看到不远处树下年轻的白衣女子一闪而过,快得像道闪电,几乎瞬间就到了寨子外,不由莫名其妙:“夏姑娘!你不是说,要和我们一起祭祀吗?哎哎……你不会吃了我们寨子的菌子中毒了吧!”
祭司话音还没落地,萧约叶人已经到了翎阳。
因为距离太遥远,传送阵险些没扛住,她冲进三清阁,及时把一口咳血压回喉咙,先看到洛千远泛白的脸。
三百年时光,对神界来说并不算很久,洛千远没什么大变化,只是眸光落寞。
人群喧嚷后散尽。
萧约叶稳住自己,先走到她身边,试了下她腕脉。
原本在出神的洛千远眼中露出不可思议:“约叶,你……如今已这般通医术了?”
萧约叶凝神之间,确实感知到她灵脉有不正常的气息。
像是来自羽渊,又像只是被碎风林的魔气波动伤了,倒叫她想不明白:“千远,你去了哪里?”
洛千远沉默片刻:“弥生谷。”
弥生谷是东玄北边一处人迹罕至的地方,不是因为那里有妖魔横行,而是那里波动很大,时常出现各种裂缝,来自羽渊,来自人界,甚至来自时空。
那样的地方出现羽渊气息,其实是很正常的,可能根本和穆安羽无关。
萧约叶沉默了一会儿,心中微燃的火焰被淹熄,问:“你去那里做什么?”
洛千远摇摇头:“没什么,我嫌无聊,想去转转。”
她竟连一个谎言都不屑于编,萧约叶知道多问无果,转头便去了戒律寺,幽蓝结界困着一块紫荧荧的碑,她问收界的徒生:“澄将明的须弥碑,走到第几层了?”
徒生不知道她为什么问这个,拿出法器探测一下,回答:“第八十层。”
近三百年光阴,澄将明才走到第八十层吗?照理说,至少应是一百往上了,毕竟墨霖阁的书内记载过,若是长久困在须弥碑中,道心愈发脆弱,或会迷失心智。
三清阁只是惩戒学生,没有让犯错的学生去死的意思。
萧约叶不动片刻,还是将手放到碑上。
一刹那间她看到澄将明经历的无数个浮生幻境,影影绰绰如同阳光下漂浮的泡沫,有五彩斑斓的,也有悄然失色的,其中第五十一层停留最久。
相隔太远,萧约叶看不清其中发生了什么,唯独能听到少女时代的澄将明站在其中,轻轻发出一声呢喃:“师姐?”
然后是幻境中洛千远的回应,十分温柔:“我在呢。”
“你会一直陪着我吗?即使我以后做错一些事情?”
“我永远陪着你。”
“不管我做了什么?”
“不管你做了什么。”
萧约叶安静许久,走出戒律司。
她已知道了答案,澄将明在第五十一层幻境中,给自己搭建了一个有洛千远的好梦,久久沉溺,不愿意离开。好梦的主角洛千远得知后,为强行把她拉到下一层,在两层幻境之间拉开了一道裂缝。
这样的术法,唯独在弥生谷才施得。
她无力倚在墙壁上,眼前半璧春色好似骤然失了希望,春神在二十四番花信风中踉跄止步。
可是沉默很久,她还是直起身子。
虽然弥生谷确实驳杂着许多裂缝,然而那里是两百年来唯一出现羽渊气息的地方,哪怕希望再薄弱,她也要去飞蛾扑火一回。
看几个医师给洛千远配好药后,萧约叶寻了个无人的地,画了传送阵。
阵法只能把她送到弥生谷外一里处,谷里波动纵横,春草初盛,虽然内里阴暗不堪,外面却长满了馥郁花朵,竟称得上佳景。
萧约叶寻了个波动最小的时机,迅速踏入。
甫一入谷,她就感到了此地的不寻常,光线从遥遥天边折进来,谷内深潭无风起浪,风停息一会儿就又开始卷。
弥生谷聚集着多个地带的裂缝,外面的灵花是一层封印,好不让通过裂缝传送来的妖邪气息外泄,别说人,连个鬼影都没有。
……
等等。
萧约叶刹住脚,不可置信地向南边看去。
层叠的藤蔓下,深潭旁一块光滑岩石上,似乎正蜷伏着一个影子。
她的心忽然跳得很快,一呼一吸间心肝肺俱紧张地泛起痛来,越走近便越确定,岩石上……确实是趴着一个人。
一个纤细的、无力的、发丝遮挡住面容的青衣女孩子。
萧约叶看清她穿的是一袭青衣。
怔愣许久,她将这青衫人翻了个面。
出现在她面前的是一张素昧平生的苍白脸庞,凌乱的刘海与漆黑的睫毛都沾着脏兮兮的尘泥和血迹,即使在昏迷中也蹙着眉。
萧约叶顺着她的胳膊看下去,她手中竟紧握着一把锋锐尖刀,似乎昏迷前挣扎着想要拔出来,靠下腹地方早被血迹洇湿,与青衣混成怪异的黑色,弥着并不乐观的腥味。
她不知道这姑娘是谁,瞧她伤势很不客观,便先着手探了下她的灵脉气息,立即感到不对。
常人的灵脉应当是温和平息的,然而这姑娘的却跳动到几乎不正常,似乎有什么灵药在体内作效,又像什么旧伤未好,可能正是插在她身上那把刀伤的,刚要收回手,一把微弱的力量突然抓住了她手腕。
少女低垂着头,求生欲望极烈,喃喃无意识叫她:“……救我。”
萧约叶当机立断,费劲地避开伤口,将她背到了外面。
离弥生谷最近的地方是一片村庄,用传送符能很快达到,萧约叶一百二十年前来过这里,甚至因这里风景怡和,有灵花相护,简单居住了一阵。
她将那青衣少女带到这里,察看了她的伤势。
那把刀直直扎入了灵脉,惊险无比,女孩子呼吸时轻时重,高烧不断,萧约叶迅速出门,敲响了村南一户人家的门。
开门的是一个打扮寻常的农女。
“我捡到一个人,”看到她,萧约叶直接道,“能帮我去看看她还有没有救吗?”
“你捡到一个人?”农女惊讶,“快带我看看。”
农女名叫陈晚汝,精通医术,悉各种草药,萧约叶第一次路过这里遇弥生谷灵花凋谢,魔气不安,机缘巧合救了她,陈晚汝心存感激,见她一心想钻研医术,便以授医术回报。
陈晚汝熟练高超,三下五除二处理好了青衣姑娘的伤势,出门时摇摇头:“没事,她死不了,很奇怪,原本这一刀中淬了毒,入体必死无疑,可她灵脉内竟然含有解药,解药发挥效用慢,才让她今天才醒来,她被刺应该有段时日了。”
她问萧约叶:“你要救她?”
萧约叶奇怪道:“不然我能看着人死吗?”
“不好说,”陈晚汝淡淡,“伤她的刀很凶险,是要命的手法,那毒也极其罕见,若非她灵脉内有解药,怕是早就死了,这样的人,可能仇家遍地,若是我,不会救的。”
陈医师是个冷淡的性子,知恩图报是一码,恩怨分明又是一码,为不认识的人卖命,这种可能亏本的事,她向来不做。
她的身影在村庄小道间淡去,萧约叶回头打量着这陌生姑娘,却莫名来了兴趣。
有仇家?
人界的毒,也能如此悍烈吗?
她很久没有感兴趣的事了,况且确实不能见死不救,便在这里暂时待了下来。
陈晚汝不对别人的决定指手画脚,既然萧约叶要救这人,便每天过来指点抓药,同时看她的医术有没有进步:“白栀草三钱,煎药配什么?”
萧约叶拿小秤装了少许甘叶,陈晚汝赞许地笑笑,评价:“对。”
每天配完药她就走,并不多留片刻。这样的日子平淡地过了一周,那神秘莫测被捡来的姑娘终于睁开了眼睛。
那是个极其稀松平常的中午,陈晚汝探人伤势,唤萧约叶递一枚药叶,萧约叶刚把手伸出,就被一个人猝然抓住了。
萧约叶不防,低眸便对上一对满是警惕和防备的眼睛。
陈晚汝凉凉道:“怎么,她白救你了,你这么报答她?”
下一秒,那少女反应过来,愣愣地看了萧约叶好几眼,脱力一般,手松开。
萧约叶方能认真去瞧她,那天在野外捡到她时,她浑身脏兮兮、冷冰冰,现下虽然还苍白着脸,却能看出是个姿貌颇为清拔的姑娘,一身青衣,仿佛酝酿着三月柳梢的芳菲清新,鬓边当真有一叶翠珠作饰,头发束了两条长长的松散辫子,很是清隽无害,眼神中还含着大梦初醒的不适和懵懂。
眉眼像天空中罩着纱云的月,清朦无比,若不细看,当真叫人以为是个不识人间愁的大小姐,然而萧约叶已然经历过太多事,一眼就看得出这少女绝非面上显现得纯良无害,特别是她缓过神来,第一声就是开口:“多谢……恩人叫什么名字?怎么会出现在那么危险的地方?”
言外之意就是,虽然你救了我,但是,你去那里干嘛的?
萧约叶选择性忽视了她第二个问题,也不可能把真名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