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雨季遮天蔽日的黑云压过昏暗安静的城池。
坝山关门紧闭、军旗飘扬,风滚草自坚固陡峭的城墙飘落,刮下一大片凝固的褐色。
天地变色,密林山沟中不闻鸟声,反而充斥着难以形容的腥味。
厚重到足够黏腻呼吸的水汽阻塞疾风,绚丽多色的南安王旗在八人大轿前卷了卷,又被厚重繁琐的长玛瑙贝壳流苏拉回原位。
“来了。”
酸木瓜块在沸水中沉沉浮浮。
山洞里,谢大把玩手中夏荇给的西洋望远镜,喜欢到都不舍得再放下去。
炭笔所绘的坝山舆图在桌上摊开,朱砂矿磨出的颜色鲜红明亮,将藏匿各处的小队与人数标得分外明显。
夏荇坐在竹板凳上,侧头就能看到山脚下停着的黑压压人头。
岩石泥浆在溪流中细细研磨后,做出来的东西用指头一沾便可作画。
或脸或胸膛或胳膊,涂得花花绿绿的南安军耳后别着三片红白羽毛,用来表明身份。
据谢家人说是跟个什么生老病死的神明信仰有关,戴了之后不仅可以清晰地认出自己人,还可以刀枪不入杀人如麻。
南安百年前甚至还是前朝的一大行省,大恒建国后,高祖急于结束乱世休养生息,便答应了南安只要不发兵捣乱便可独自建国的要求。
在文化共同的影响下,千年来都在中原王朝边边讨生活的南安人模样和大恒差不了多少,为了彰显独立性什么胡话都讲得出来。
雷声里,蒙皮鼓的鼓点热烈密集。
冲在最前的南安将领奸笑,利落挥刀策马:“以神明与王的荣誉!上!”
话语未落,山林里便冒出了更多密密麻麻的人。
没有坝山守城军的阻挡,光膀赤脚的奴隶高举登梯,还没彻底放稳,肩膀就已经被后面着急抢功劳的同伴踩住。
不过瞬息的功夫,人梯代替了竹梯。
震雷轰隆,红土地里撕开黑色的裂口。
夏荇看了一阵觉得实在恶心,默默闭上眼。
她轻声描述:“好像蚂蚁啊。”
密集、同质,疯了一般地从裂口的蚁巢里涌出,碰到什么有用的东西便搜刮带走。
而高坐在最后方,豪华得不同寻常的豪华轿子轻纱遮挡珠链响动,王族随手丢出块没吃完的瓜果点心,就能引起下方数人动手争夺。
谢大直笑:“这么称呼他们,蚂蚁都得哭着喊着来找理事伸冤。”
分明是群蝗虫还差不多,粮食都不会自己种只知道抢。
他调调西洋镜前面可以转动的圈,狐疑道:“范元安这家伙今天转性了吗?缩在轿子里这么久还不露面”
平常到了攻城这步他就会出来装样子呐喊几句了。
喜画拨着算盘算算算,接口道:“可能是觉得这场胜券在握了吧。”
“也是,”谢大整个人趴到地上,盯得更专心致志,“我再看看。”
坝山的石门已经被破开。
整个过程顺利到不可思议,这辈子从来没能进来过的南安人鬼叫几声神明名号,率先冲进门窗紧闭的房舍翻墙倒柜。
“切,普普通通的小兵能有什么东西。”
部分聪明的弟兄对他们吃力不讨好的举动表以唾弃。
浑浊的眼球上下转动,找准后方修建风格就透着精致的小楼后,嘿嘿地笑。
“当然得找那个叫什么画的婆娘!”
“模样长那么水灵还敢到前线来,不就是等着大爷来接回家吗!”
“女人顶什么用!得抓那个小谢将军,”同路狂奔的朋友做着升官发财的美梦,朝满脸荡漾的弟兄吐口水,“你把他俩只眼睛戳瞎挖下来送给王爷,能得多少个美人来玩?”
弟兄一想还真是,乐得差点没栽到沟里去:“哎哎哎,还是你点子多!”
将领的宝石黄金刀闪过天际头的银白色闪电:“都专心找人,别想着耍机灵。”
他架马的技术并不熟练,山路骑得颠簸又艰难,好不容易叫这畜生停稳,怒气冲冲地叫他们几个过来协助。
几人哈腰点头,红着眼看原本跑得没他们快的人冲去前头:“哎哎哎,好。”
白马生得高大威猛,后腿抬起就是给大着胆子要抓他缰绳的人一蹄。
还坐在马上的将领被它这突然发难吓到,声音更严厉刻薄了些许:“都给我仔细点伺候,这可是当年大人抓到谢大时扣下来的马!”
大爷前腿高举,直接把聒噪个不停的背上人给摔了下来。
“小畜生!”将领抱着屁股站起,冲看呆了的下属怒道,“还愣着干什么,去给我把那破马追回来炖汤!”
“是明月啊,看起来瘦了不少。”
谢大被喜画的话叫回神。
山雨欲来,风大得书页哗哗翻页。
她方才好不容易算完了今日的账本,抱着算盘与夏荇一同坐到洞口看猴戏,顺带给理事讲讲故事。
藤条互相抽得哗哗响。
“它还是我带大的呢,小时候最喜欢跟在我后头找山果,”喜画把胸口的麻花辫拨到身后,回忆道,“后来成了坐骑,为了保护将军逃走被扣在南安足足俩年,估计很想家吧。”
毕竟都开始在坝山内蹦蹦跳跳找主人了。
马主人是位高大威武的八尺男儿,坐起身抹眼泪,强忍着立刻下山把明月牵回来的冲动:“我都没想到明月还能活着……”
只要接回来好好养,未尝不可恢复昔日所向披靡的样子。
夏荇:“所以当时范元安招揽不成反被戳瞎一眼,怒而调集西南半数兵力追击谢将军……”
春风会搜集的情报顶多到谢大三年前和范元安轰轰烈烈干过仗。
喜画简单解释:“之后他中箭没法乱跑,明月就给他丢在山沟沟里,主动跑开引走追兵。”
“主管,”谢大的泪硬生生憋了回去,“求求你,给我留点面子。”
“面子可不是靠我给你留的,得你自己拿起枪去争,”喜画指指快要迈过城门的排场,“机会近在眼前,谢将军可一定要握住。”
……
特意埋在坝山各处,伪装成西南军的南安俘虏都被同袍们无情地揪了出来。
军队里洋溢着喜气洋洋大胜归来的气氛,将领随便往身上的盔甲里抹了点血,跪在最前头。
酝酿整场围攻的雨终于落了下来,冲刷出满地的红色。
“以神明的名义!天佑南安!”
近万人振臂高呼。
树都被水雾吹出风的形状,纱幔飘起,坐在轿子里的身影慢腾腾地站起。
奴隶们仰起头,兴奋地接受雨水的冲刷:“羽神显灵!羽神显灵!”
南安多雨的环境导致水格外神化。
口头传说中的羽神鸟头人身,一只白羽升起太阳,另一只黑羽降下月亮,平静时是阳光万里风和日丽,生气时就是洪水肆虐风雨不止。
自称羽神后裔的王族可以借助到祂的力量。
如今他们轻轻松松就攻下来前人进都没进来过的坝山,这一定是神明与王的庇佑!
天这次要站在他们这边!
自发性的口号喊得更大声了:“羽神显灵!天佑南安!”
轿中人赤脚踏进雨里。
红宝石点缀的四道金环扣在他的左脚,精致浮夸的雕工刻出羽神自诞生到涅槃的轮回。
破壳、开天、造人、涅槃。
与暴雨一起作为神明标志的,还有伴生的天锤。
“轰隆——”
不是雷声,是意料之外的地动。
是数万人的脚步声所造成的地动!
他诧异地抬起眼,呼啸肆虐的雨幕里,本该早就撤退逃离的大恒人跟菌子似地沾水即冒。
早早花光全部力气来赞美神明的奴隶们慌里慌张地捡起武器,迎接源源不断地从层林里钻出来的敌军。
直到一剑穿心,直挺挺地倒在雨幕里被人踩来踩去,都还在想不明白:
我不是佩戴了王子给的羽毛吗?
为什么我没有刀枪不入呢?
是我还不够虔诚吗?
“羽神显灵!刀枪不入!”
眼前更多的人踩过同伴冰凉的躯体,狂热地与谢家军撞在一起。
朝山涧冲去的河水愈发地红。
“王子,”将领在混乱中连滚带爬地偷偷溜到主子面前,颤抖地问,“那位大人不是说,坝山现在肯定是我们的囊中之物吗!”
现在这是什么情况啊!敌军就快要凸到他们脸上了!
王子伸手,抽出他别在腰间的装饰宝刀。
“神明显灵,天佑南安。”
他淡淡地扫了一眼惊恐不定的将领,皮肤雪白到满场南安人格格不入:“羽神不会喜欢你这样大惊小怪的信徒。”
“我祖上是跟着王亲封的大贵族,你这个昆仑奴生下的贱种不能……”
他话没能说完。
“回到羽神的怀抱安息吧,”指间轻抚过刃口,鲜血成股滴落,“祂会宽恕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
雨水在他身上轻纱中聚集,拉低的大褶皱露出段雪白的领口与锁骨。
王子双手合一,夹着刀把不伦不类地对着西南方朝拜。
“羽神显灵。”
声音虔诚又疯狂。
“那你可得快快祈祷。”
脖颈后被来者架了把剑。
谢将军语气不善,从上往下斜睨他讥讽道:“叫那什么劳什子神明来救你。”
金环随动作重叠碰撞。
“将军莫急,”王子缓缓扭过头,主动将皮肉碰出一道浅浅的血痕而轻笑,“不如先猜猜,既然来坝山的是我,那么范元安会在哪?”
南安的底牌可还有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