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群臣顿时骚动起来,窃窃私语声此起彼伏。
不知从哪儿出来的声音:“凌云将军……不是谢书群吗?可是谢书群不早就……”
声音戛然而止,所有人震惊地望向殿门。
叶思齐眼底翻涌着浓重的不解,“宣他进殿,朕倒要看看,是故人归来,还是有人冒名犯上。”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乌木簪挽起的墨发,几缕碎发被风吹得凌乱,却掩不住冷硬的鬓角,剑眉下一双眸子却亮得惊人。
满朝文武倒抽凉气,目不转睛地盯着殿外那抹身影。
“真是谢将军?”
“可他分明……”
谢书群踏步上前,在大殿中央抱拳行礼,声音低沉如松涛:“末将谢书群,参见陛下。”
“荒唐!”户部尚书祖双林浑浊地眼睛死死的盯着谢书群,“半月前,老夫亲眼所见你的尸体出现在大婚那天,难道还是假的不成?”
天轩帝此时已被喜公公搀扶着坐回了龙椅,他抬手示意众人噤声:“谢书群,你可知欺君是何罪?朕要一个解释。”
李堇葵不动声色地从一旁站至谢书群身旁,谢书群垂着眼帘,睫毛落下一阵阴影。
“陛下,半月前臣与同知大人的大婚之日,贼人突然闯入,招招直取要害,当时臣便意识到了贼人是冲自己有备而来,为了活命,臣唯有死遁。”
“既已假死,为何现在又现身?莫不是戏演够了?”天轩帝语焉不详。
谢书群下颌线绷紧,眼底沉黑隐晦,像是演练了无数次那样熟悉的开口:“陛下,臣要状告生父叶自省,私通敌国,戕害忠良,谋朝篡位。”
他说完后半晌没有人说话,良久殿内才炸开了锅。
“华王殿下一向忠君爱国,怎会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御史中丞率先跳出来,手中的笏板直指谢书群。
“分明是你心怀不轨,妄图污蔑王爷!”华王的党羽纷纷附和,指责声此起彼伏,吵得天轩帝太阳穴突突直跳。
天轩帝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都给朕住口。”他把视线转到谢书群身上,“你说华王谋逆,可有真凭实据?”
谢书群神色未变,向殿外看去,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妇人缓缓地走了进来,正是当年接生谢书群的稳婆。
她双腿打颤,跪在地上声音发抖道:“陛下……陛下明鉴,老妇是当年宫中常用的稳婆,十九年前王妃生产时,侧妃就在旁屋,是华王……华王命我将二位世子交换,并将小将军溺死……”
“一派胡言!这老婆婆定是被人收买了!”鸿胪寺少卿大声驳斥。
“传华王。”天轩帝打断大臣的讨论。
这老媪是当年宫中常用的稳婆,叶思齐确实记得有这么一个人,只是后来便没再见到过她的身影,他原以为是宫中常年无所出,故而让她告老还乡了,殊不知是这个原因。
半晌,华王匆匆赶到,来得着急连衣领翻了一角都没有察觉到,他单膝跪地,气都还没有喘匀。
“臣弟参见陛下,不知陛下宣召我,所谓何事?”
去宣华王的并不是他的眼线,无论来的路上华王怎么暗示,侍卫都没有说出详情,所以华王到现在为止都不清楚朝堂上的情形。
天轩帝坐在高处望着他的亲弟弟,一下子竟不知如何开口,良久才张嘴道:“皇弟这禁足的日子里,有没有记挂朕呀?”
华王恭顺地低着头,回答道:“陛下这话折煞臣弟了,怎会不想?臣弟每日在府中,无不时时念着陛下安康。
叶思齐忽然招手招向阶下:“你瞧瞧,你身边的那位老婆子可眼熟?”
来时太匆忙,叶自省甚至没来得及观察殿中其他人的反应,此刻抬眼,才见身旁跪着的老妇人。
他喉间顿时发紧,却仍然维持镇定:“这不是宫中的稳婆吗?恕臣弟愚笨,不知陛下何意?”
“哦?”天轩帝气得有点想笑,他饶有兴趣地看向那老婆子:“这么说,你便是承认是你授意将弄笛与独清交换,企图将独清溺死的吗?”
华王瞳孔骤缩,却陡然仰天大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臣弟怎会做出调换亲子血脉的事情,加害于我的亲生儿子?”
“父亲、陛下,我这里有几封密信,或许能一探究竟。”谢书群勾起唇,这还是他第一次叫华王父亲,说罢将书信呈了上去。
这是和李堇葵单独外出去乌斯藏时,从乌斯藏王妃心儿的手里拿到的那几封。
就同看到周明谦那本册子一样,叶思齐的脸色越发难看,只一瞬,他扬手任由那些信笺如雪片般散落在众臣脚下。
“朕要让众人看看我的好弟弟是怎样谋划了那么多事情!”
几位大臣俯身拾起残页,凑近仔细端详着,待看清信纸上的内容后,无不瞠目结舌的。
“老夫是说怎么年年西乌都要来犯,每次都像得知了什么消息一般。”
“难怪前年关西失守,原来早有人将布防图拱手相送!”
叶自省面色骤变,血色瞬间从脸上褪去,踉跄着后退半步,手指在空中胡乱地抓着。
“不,这不可能!”叶自省声音里带着崩溃的情绪,“这些字迹……定是伪造!陛下,这分明是有人在故意陷害臣弟。”
叶思齐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盯着他,眼里翻滚着说不出的情绪。
忽然之间,一道女声划破了殿内的混乱:“够了!我受够了!”
邹莹跌跌撞撞地扑到殿前,珠钗散落了一地,脸上是被晕染得狼狈不堪的妆容。
“各位,我是华王侧妃周莹!今天就由我来揭开华王的真面目,这场闹剧是时候结束了!”
殿中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视线都落在这个平时看起来唯唯诺诺的女人身上。
“我是前朝遗民邹韶光的女儿!前任礼部尚书之母邹韶光的女儿!我母亲本是那场乱战里的乞儿,是大公主逃难时收留了她,母亲为了报恩便展开了复邹计划,他们互通情报、出卖边疆、为了权力害死江洵!”
像是哭得精疲力尽,她瘫软在地,头发散乱的发出阵阵不是哭也不像笑的啼声:“哈哈哈哈!陛下不知道吧,从你登基那刻起,你的好弟弟就开始谋划着怎么谋杀你了!”
“我们谋划了十九年!死了多少人就为了他们的虚无缥缈的贪欲!可结果呢?我的儿子不认我,这辈子都没叫过我娘!我自己的娘心中只有她母亲的遗愿,从来不管我的死活,我的丈夫恶事做尽,无恶不作!”
邹莹突然冲向华王,被侍卫架住后仍疯狂地踢打着。
谢书群和李堇葵站在一边,看着这幕由自己引出来的戏,他面上瞧不出半分情绪,就连唇角都未掀起半分波澜。
反观,李堇葵神色复杂地别开眼去,她望着满地狼藉中癫狂的邹莹,眼底掠过一丝复杂的怜悯,不胜唏嘘。
“我不想活了,但是我死也要拉个垫背的!”邹莹指甲深深掐紧华王脖颈,血泪模糊了她的脸。
侍卫们慌忙将她拽开,邹莹却忽地挣脱桎梏,疯笑着冲向一旁的柱子上,额角重重撞在雕龙柱上,鲜血顺着白玉龙纹蜿蜒而下,流成血泊。
“叶自省,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大臣们纷纷向后退去,唯恐避之不及,侍卫们反应过来时,她已摊成一团,像条垂死的赤蛇。
就在众人惊魂未定时,一旁沉默良久的叶自省突然发出一阵狂笑,他猛地扯下冠冕,珠玉撒了一地。
“瞧够了?”他随手捡起地上的信纸冷哼着:“没错!孩子是我换的,布防图是我给的,信也是我让写的!”
眼泪混着鼻涕流进嘴角,他冠冕歪斜地指着天轩帝:“我有欲望,我想当皇帝,这也有错?!”
“凭什么?!”他踉跄站得摇摇晃晃,转身看着所有人:“从小父皇就更喜欢你!说你是嫡长子,是天生的储君,无论我怎么努力也比不过你一丝汗毛。”
叶自省红着眼睛,全是恨意的眼睛里是叶思齐复杂的神色,半晌他自嘲地笑了笑:“若我生来是个傻子王爷,倒也不必受这剜心之痛!”
华王此刻早已破罐子破摔,眼角还挂着未干的泪痕。
天轩帝死死地捏住龙椅的扶手,玄色龙袍的手指剧烈颤抖:“你……你竟如此想?”天轩帝的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带着几分难以置信。
他胸腔里翻涌着的情绪几乎要冲破喉咙,失望、痛心与愤怒绞成一团,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叶思齐强压下眼底翻涌的惊痛,声音冷硬如铁:“今日之事到此为止,诸位爱卿先行退下。”
众人如蒙大赦般躬身告退,林昭禧临走前回头瞥了一眼李堇葵,眼里竟是复杂的神色。
当最后一名大臣退出殿门时,鎏金殿门轰然闭合,将满室狼藉与难堪尽数隔绝在内。
“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这是父皇为我们取名时,寄予给我们的道理!”
叶思齐的眼眶盈满泪水,眼底一片猩红,他失望地摇摇头:“你要江山,我给你便是!为何非要将我们的情分碾成齑粉?!”
“自省……这么多年你真的有好好反省过自己吗?”
叶自省坐在狼藉里,不说话,只是死死盯着台阶上的哥哥,就如同小时候被批评时,满脸都是不服输。
其实让叶思齐知道自己那么多年的密谋时,他就已经后悔了。
“什么‘见贤思齐’,不过是枷锁!”叶自省眼里翻涌着经年累月的怨恨,“你做你高高在上的仁君,却要我永远仰你鼻息!”
天轩帝跌跌撞撞地被喜公公搀扶下来,走到叶自省的面前,声音破碎得不成调子:“我将你留在身边,赐你入宫无需通传的特权,甚至驳回所有让你就藩的奏折,原来是仰我鼻息吗?”
叶思齐眼泪大颗大颗地顺着脸颊滚下来,竟巧合地滴在叶自省的额角,砸在蟒袍上,泅开深色的痕迹。
良久,他才沙哑着开口:“念在……念在兄弟一场,免去死罪吧……去冷宫吧。”
“此生……不必再见了。”
当侍卫拖拽着叶自省退出殿外时,那句“此生不必再见”像一柄淬了冰的剑,陡然刺入他混沌的神志。
“兄长……”他下意识地唤出了那个不知被咒骂了多少遍的人,声音却要比任何时候都干涩。
叶自省脑海突然浮现出幼时的记忆,那次他为了与同伴约定去赛马,逃掉了帝师的课,是兄长替他受罚;第一次发高烧,叶思齐彻夜抱着他在殿内踱步,一夜不敢合眼。
兄长苍白的脸与记忆中温暖的面容重叠,刺得他眼眶发烫。
“我……”叶自省奋力挣脱侍卫,却被按倒在地。他望着叶思齐颤抖的背景,喉间涌上从未有过的酸涩与惶恐,“我不是……”话未说完,侍卫已将他拖出了殿外。
厚重的殿门缓缓闭合,隔绝了叶思齐压抑的哭声,叶将他最后一句模糊的“对不起”,永远地堵在了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