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旷神色凝重,“大人欲要为此女出头?”
“怎么,子敬别有心肠?”张居正身体疲惫,却也知道现在不是休息的时候。小门小户每天事情还有三五件,何况大明两京一十三省,地域广阔、亿兆民生,能递到首辅这里的事情,就没有一件好处理的。
姚旷心中不忍,但还是徐徐吐气,将目光睇于眼前之人,独那素衣素袍的贵人于烛光下轻蹙秀眉、长髯迤逦,阖目斜倚于案,自有一派玉山横陈的风流。
“冯家可不是好招惹的,中贵人沟通内外,不好得罪。大人欲图大志,为了一小人物坏了大方略,岂不可惜?”
姚旷此言成理却又无情,他深知张公为难,也体谅他的不易,临危费尽叮咛语,只为当初受德深。不想举头正对上一双星眸,目光如电、镇魂夺魄,哪里有刚刚的疲惫困倦模样?
“子敬能甘淡薄,当初宁抗强权亦不肯俯就,只好暂时屈在寒家,以宾客相待,如今怎么辟易脾性,倒劝我忍让?”
姚旷恭敬一礼,反问:“乱离之际,事体多头。大人又要听讼明决、又要雪冤理滞、又要政简刑清、又要安民息盗,如此多的事物,皆从大人一张口一颗心中调度,哪里处理得来?我只担心大人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听姚旷此言,张居正大笑,“人情若比初相识,到底终无怨恨心。子敬句句劝我忍让,却恰恰是怕我忍让。好一招激将之策!仆骨气虽轻,却不受人压量。宁此身死于缧绁(缧绁:音同‘雷泄’,捆绑犯人的绳索,代指入狱瘐死),不甘为冯家辕下驹也!”
姚旷被戳破心思,须臾红涨了脸,只见他幞头象简、立于面前,腼腆道:“愿大人俯赐矜怜,勿加罪责!”
张居正摆摆手,示意无妨,便提笔倚马千言,倏忽成一书:
君已致身高位,安享遐龄。不想冯氏子弟,抢夺顾氏田产,又兼凌弱暴寡,利己损人。仆知此实情,并无欺隐。愿君钳束家人,教以礼让之节,成人之道,昌大其门。异日当传于世人,广行方便,而吾亦同享其名,万世而下,以为美谈。不可恃强凌弱、斗狠杀伤,以致性命不保,事业成灰,遗骂名流毒于后世矣!
写完待墨色干透,张居正将手书递于姚旷,吩咐道:“明日将此书投于中贵人,他知道如何办。”
姚旷道:“领相公钧旨。”
却说第二日冯保接到张居正的手书,真是好比那油煎肺腑、火燎肝肠,气得将冯邦宁传进内厂,喝令左右加刑,两边三四个锦衣卫上前,一把将冯邦宁拖翻,雨点儿般的打了四十。
打得冯邦宁口口声声喊冤:“伯父冤枉啊!不知为何苦刑侄儿?”再三求饶不过,不由得羞恼激作怒,更是骂道:“冯保!你个阉竖贱人!打死了我,冯家安得有后?!”
冯保听了此话,越发恼了:“这厮在外仗势欺人,侵占良家田园,逼死人命,尚还强口,抵赖哪个?!”喝令:“好生与我拶(拶:音同攒,动词,压紧)起来。扒掉官服,以后不许朝参!”当下又上来几人将冯邦宁拶了一拶,脱掉冠服,这就是褫夺其官职的意思了。
待处置了冯邦宁后,冯保又将冯家上下查检一遍,严谨门户,这倒是令冯保这位中宫大珰恢复些士林间的声望,从日渐减少的弹劾奏章中就可窥知一二。
明朝官员有事报告皇帝,公事用题本,私事用奏本。题本盖官印,奏本不盖印。题、奏本都由通政使司进呈,由内阁大学士票拟,给出相应的处理意见,然后呈交皇帝“批红”,小皇帝还未亲政,目前所有批红皆是司礼监秉笔代劳,由皇帝给出最终决定并用印下发。
就在如此情形下,弹劾冯保的题本也不曾断过,自从高拱去位后,众人火力对准司礼监掌印太监,日日弹、时时弹,丝毫不惮于这些上疏要被冯保看过。朱翊钧简直要被这种锲而不舍的精神感动了,这也是大明文臣恐怖又可爱的地方吧!
只是这些时候,弹劾司礼监的题本莫名减少了许多,幅度骤降到朱翊钧这种政治生手都明显察觉的程度。
“冯大伴,咱听说你近日在家整肃门户,如此甚好。汝为贵臣,门宜棨戟(棨戟:音同启几,指有缯衣或油漆的木戟,是古代官吏所用的仪仗,也指门庭威严),体面不可不肃。你看这样一来,弹劾司礼监的奏疏都少了。”朱翊钧调侃道。
冯保心中一凛,自己掌管锦衣卫,从不曾给皇帝汇报过自家情况,圣上怎么知道的?电光石火之间,便有了决断,他未曾开谈,倒先流下泪来。
“也是家人不成器,奴婢持家不严,纵容得家里不可一世。从此后定然惜廉耻、存体面,严加教育子弟,不敢冒贪饕之迹、存欺凌之心。奴婢不敢有溷(溷:音同混,混乱、迷惑的意思)盛聪,最近弹劾司礼监的折子减少,倒不是奴婢风评向好,该是众大人都忙不过来了。”
“啊?”朱翊钧被挑起了兴趣,好奇道:“张先生大发神威了?”
冯保被小皇帝这个说法噎得一口气上不来,心里一万分得好奇,张居正在皇帝心里是个什么清奇模样?不过皇帝所言倒是不中亦不远了。
“不知皇上记得张先生前些日子上得一道奏疏么?”
这话倒是提醒了小皇帝,首辅上陈的每一道奏疏他都认真看过,哪怕背不下来,也要力求弄懂每一个词每一句话的意思,上一道奏疏正是《遵谕自陈不职疏》,其中写道:……奈臣性质暗昧,学术空疏。虽不敢逞小智以紊旧章,而综理剧繁,力有不逮。……乃滥竽政府,六年于兹。品秩骤躐(躐:音同列,超越的意思)于孤卿,封荫屡叨于前后。……
小皇帝记得自己当时还在感叹,有必要如此谦虚么?这些空话、套话,写得人不认可,看得人也不认可,真是空走套路,但他还是在冯保的指导下,批复:卿元辅重臣,公忠端慎,勋望素隆,中外具瞻。朕兹嗣位,方切倚托,宜益展谋猷,赞成新治,所辞不允。吏部知道。
是的,别人的奏疏都是司礼监秉笔代写,只有元辅的奏疏,每一份都是皇帝亲自回复。朱翊钧想起来了,这份自陈不职是因何而起。
“大人们都忙于京察,所以无心他顾?”
“皇上圣明,元辅奏请京察后,五品以下的由吏部、督察院会同考察,四品以上的责令自陈。众大人现在是自顾不暇,哪里有精神弹劾司礼监呢?”说罢,冯保隐隐流露出三分幸灾乐祸。
小皇帝点点头道:“张先生想要换班子也是常情,上下理顺了,以后才好施政。”这一句简直切中肯綮,一下子点到了要害所在。
小皇帝的聪慧敏锐一直令冯保又喜又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