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主殿盘鸱殿的议事钟声犹在回响,苏怿却是不假思索直奔藏凤阁——这座南山最古旧的书楼隐在群峰叠嶂深处,檐角挑破云雾,阁内藏着的尽是百年前阴阳派南渡时留下的典籍。
青石小径苔痕斑驳,山岚在竹影间浮沉。自从半山腰新建了典籍馆,这处密林深处的藏书阁便愈发沉寂,唯有扫洒弟子每月初七踏碎露水前来。
苏怿踏着记忆里的九曲石阶,忽见飞檐下一扇雕花木窗半启,唇角便不自觉扬起。
到底是自幼养成的习惯。自打会赌气起,每回同言贤闹别扭,总要躲进这方只属于他俩的天地。檐角铜铃被风吹得叮当,他仰头望着阁楼窗畔那道倚栏翻书的剪影,恍惚又见八岁那年蜷在书架后偷哭的自己,被言贤翻遍三山五岭寻到时,那人手里还攥着半块松子糖。
山风卷着松香撞进衣襟,苏怿偏头避开乱舞的碎发。雕窗里那人仍浸在书页间,垂落的青丝扫过残卷,浑然不觉满阁浮尘都被衣袂带起的风搅动。
言贤看得专注丝毫没注意到来人。
不知怎的,苏怿很想逗逗他。
老凤凰木虬枝探过三重飞檐,苏怿足尖点着斑驳树皮腾身而上。这树自前朝就守着藏凤阁,树心早被雷火劈空,偏生每逢夏至便绽出流霞般的花海。皴裂树皮间忽见火色明灭——原是经年累月吸了阁中逸散的阴阳二气,枯荣自在地开了满枝血色重瓣。
此刻他蹲在横枝上,指尖抚过树瘤处幼时刻的木纹——当年歪歪扭扭的“言”字,早被新生的树皮吞得只剩半笔。
苏怿并指截断半黄半翠的叶,凝三寸道气于叶脉。但见那蜷曲的叶缘骤然绷直如弦月,倏然弹指破空时竟带出昆山玉碎的清响。
翻书声戛然而止,言贤广袖翻云般卷过,并指截住青锋。断发混着叶屑飘落砚台,惊散墨香。
这正是伤人于无形的小把戏——摘叶飞花。即在叶子上灌了道气,可以使叶子短时间触发刀刃般的潜力。
但苏怿本意不是伤言贤,何况这点小伎俩还奈何不了他。
他屈指弹去衣襟碎末,捻着残叶轻笑:“摘叶飞花?”掌心忽绽青芒,齑粉簌簌落在摊开的古籍上,“上月教你的化劲诀,倒用在歪处。”
苏怿屏息贴着树皮,掌心渗出薄汗。方才那道叶刃分明裹着谁人都会普通道气,偏生言贤说的是他与自己经历的事。
莫不是檐角铜铃响动泄了踪迹?抑或是晨起偷饮的杏花醉尚沾在襟前?
云靴刚沾着湿滑青苔,忽有山岚卷着碎叶扑来。
苏怿踉跄踩中去年惊蛰埋的松子壳,整个人仰面栽进腐叶堆。昨夜暴雨浸透的泥浆溅上眉梢,惊起三只正在啄食的蓝冠雀。
“诶哟!你早就发现我!”苏怿支着虬根起身时,正对上槛窗内言贤微微颤动的眼尾——那人分明在忍笑。
“上月你偷换我丹炉里的朱砂,残留的紫绡香沾了满袖,”言贤屈指弹开书页间夹的凤凰花瓣,“此刻东风过崖,倒比罗盘更准三分。”
苏怿低头嗅袖,果然幽香萦绕不去,暗恼该用兰雪汤多浣洗几遍。
他捻着黏在发间的碎叶梗,忽然旋身点过十二连环漏窗,惊起梁间筑巢的蓝冠山雀扑棱棱乱飞。
言贤摇头将镇尺压住翻卷的书籍,任由那人带着山雾湿气挨近案前。
苏怿发间沾着的凤凰花碎蕊落在砚台里,渐渐晕开一抹胭脂色,倒比朱砂批注更艳三分。
“寻着什么稀罕物了?”苏怿探过身去瞧那卷残破的帛书。松烟墨香里,他逐字逐句念着:“女娲石,灵者女娲以灵气凝成,再以灵露浇灌……”几行小篆映入眼帘,他指尖抚过龟裂的纸面,“怎么了?”
言贤还在忧心女娲石下落,将帛书往灯影里挪了半寸,露出扉页上斑驳的题签。
苏怿定睛细看,遒劲的“灵器十二支”五字如游龙隐现,墨色竟比正文还要新些。
“十二支?这么多!”书阁昏暗,案头红烛“哔剥”爆了个灯花,苏怿又翻了正文惊得他倒抽凉气,“怎么只载了十一个?莫不是……”
“我初时只想瞧瞧女娲石,”言贤翻动泛黄纸页,簌簌声中露出参差齿痕,“可翻着目录列着十二器名,正文却缺一个。”
他两指拈起书脊处的碎纸屑,在烛火下捻成金粉:“这断口处还沾着沉水香,当是近百年间动的手脚。”
苏怿一掌拍在紫檀案几上,惊得笔山上悬着的狼毫乱颤:“哪个贼子敢毁道门典籍!”话音未落,忽觉自己唐突,忙收声看向窗外。
“且看这余下的十一器,”言贤翻到记载“伏羲琴”那页,帛面上竟渗出淡淡血痕,“师尊只说女娲石流落尘寰,余者……”他忽然噤声,指尖凝出一点青光抹过残卷,霎时浮起十一道虚影,或刀或镜,皆笼在混沌雾气里。
苏怿望着案头将熄的烛火喃喃:“灵族圣物怎会与道门牵扯?何况灵族早已归天……”
言贤笑道:“总归是‘卤水点豆腐’,既有作祟的,自有降它的。就像是为了克‘妖’而生出‘道’。”
“那灵器尚在,魔族未……湮?”话到此处猛地收声,苏怿喉头滚动两下。
言贤忽将残卷合拢,袖中飞出一道黄符将那些虚影尽数吸入青玉笔洗:“谁知道呢。”
“原是为着这个寻你,”苏怿忽然想起正事,随手拨弄着案头鎏金香炉里袅袅青烟,“杨玄知传话,说你要我备着仙盟大会?当真是要趟这浑水?”
言贤将古籍收入青囊,玉扣撞出泠泠清响:“倒不如说是探探众弟子口风。”
他转身推开雕花木窗,任凉风灌入广袖:“师尊虽对我俩设了禁制,可对门中子弟——”话音被檐下惊起的寒鸦打断,化作一声叹息。
苏怿掌心火隐隐上窜:“不周山那些个魑魅魍魉,你当谁都能镇得住?当时……”
“兰氏若将灵器失窃之事捅到外面,”言贤将岔了话题,“届时南山便是众矢之的。倒不如借着仙盟大会……”他突然侧耳,窗外凤凰木影婆娑间闪过青芒。
苏怿正要追问,忽见碧色灵鸢穿棂而入。那纸鸟喙中吐出个雾蒙蒙的“宁”字,竟在北山特有的冰蚕茧纸上洇开墨痕——“北山宁采音求见言师叔”。
“芈师姐座下那位?奇的是宁采音从不和芈师姐一起出现,”苏怿手中茶盏一晃,“北山不是与咱们素来……”他忽觉失言,忙以袖掩面咳嗽数声。
言贤并指抹过灵鸢,冰蚕纸霎时化作霜花:“师尊失踪之事怕要捂不住了。”他忽然转头望向苏怿,“杨玄知他……”
“在医馆躺着呢!”苏怿忙截住话头,袖中滑出半粒朱红丹丸,“说是误食了紊神散——你也知他那馋嘴毛病。”说着将丹药弹入青瓷笔洗,激起一串琥珀色涟漪。
“在南山?”
“那应该不是,毕竟全山就他有事,估计是在外头吃坏了。”
言贤眉间雪色稍霁,却仍掐了个隔物诀印在门楣:“这几日山中异事频发,自师尊……”他忽地噤声,往盘鸱殿去了。
盘鸱殿赤金飞檐刺破流云,十二重琉璃窗棂浸在鎏金般的晨曦里。当值弟子捧着鹤嘴铜炉穿过游廊,惊起檐角铜铃叮咚作响——这形如火凤的楼阁,终年飘着龙脑香灰的冷冽气息。
宁采音正把玩着青瓷冰裂纹盏,鹅黄披帛垂落在玄玉地砖上。
她独踞北首紫檀螭纹榻,指尖掠过案头焦骨牡丹猩红的花瓣。忽听得珠帘响动,抬眼时正见言贤玄色道袍掠过朱漆门槛。
“宁小师侄。”言贤在离她三丈远的云纹蒲团落座,余弦剑搁在膝头铮然作响。殿中三十六面铜镜将晨光折成利刃,切割着两人之间的沉默。
宁采音眼波横斜,腕间银铃撞出碎玉声:“三清座下论辈分?”她忽然倾身,鬓边步摇垂珠扫过牡丹花蕊,“我师尊与明烑师叔同修问道时,言师兄尚在襁褓中啼哭呢。”
言贤望着西首空悬的九鸾宝座——那是明烑惯常坐的位置,此刻积着层薄灰。而宁采音上来入座尊位,还跟他论辈分礼节。
“北山若真要论道,当递拜帖,”他忽然掐诀,案上铜炉腾起三尺青烟,“而非遣纸鸢传书。”
殿外忽传来云板七响,惊得宁采音指尖微颤。她霍然起身,披帛扫落茶盏:“明烑师叔是要给北山难堪?不如叫师公出来与我谈谈。”冰裂纹盏坠地竟不碎,在玄玉砖上滴溜溜转着,映出她眼底寒霜。
言贤剑穗流苏无风自动:“师尊闭关参悟天机,宁姑娘……”他故意将“师侄”换作疏离称谓。
“好个闭关——”她指尖掠过镜面残影,昨夜不周山地龙翻身的轰响似还震着耳膜,“这般天机,他倒去躲了?”
霜月凝成的玉人儿偏生裹着冰棱,言贤望着她微鼓的腮帮子,蓦地想起后山寒潭里总爱撞渔网的银鳞鱼——那鱼儿也是这般,明明娇憨可掬,偏要竖起满身晶刺。
“宁小师侄,”言贤忽然并指叩响余弦剑,惊得梁间积灰簌簌而落,“其一,明烑师尊云游未归;其二……”他广袖翻卷露出执事玉牌,青螭纹在晨光中流转,"按江淮南北玉牒论,你该唤我声师叔。”
话音未落,忽有梨花香破冰而至。
宁采音从荷包摸出个褪色流苏缠作相思结的香囊,指尖轻挑便露出里头赭石色药末。言贤正要细看,忽觉鼻尖微痒,识海翻起千尺浊浪。
“师叔脸色好生红润,”宁采音两指捏着解毒丹在他眼前晃,琥珀色药丸映出言贤额间细汗,“蜀中近日流行用紊神散换魂——说是能见着故去亲人呢。”
言贤急念清心决,喉间灼痛稍缓:“千金难求的禁药……”
“所以呀——”宁采音突然将香囊系回腰间,流苏扫过言贤手背如毒蛇吐信,“南山近来可有人中招?”
殿外忽传来玉磬清音,苏怿斜倚着描金门框,发间还沾着露水:“巧了,我那贪嘴兄弟前日误食杏花醉……”他故意将“误食”二字咬得缠绵,目光扫过宁采音腰间香囊,“此刻正在医馆说胡话,嚷着要见孟娘呢。”
宁采音眸中冰霜乍破,忽然挽住苏怿袖角:“劳烦苏师叔带路。”
檐角铜凤恰在此刻转头,赤金瞳仁里映出三人渐行渐远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