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周山内里乾坤与外观迥异。远望不过七脉疏离,入得山腹却见怪石狰狞如兽,千沟万壑间孤峰刺破九霄,云翳间隐现嶙峋轮廓。
山间翻涌着黑紫色瘴气,不过半盏茶功夫,苏怿便失了言贤踪迹。
“师兄……师兄?”苏怿压低嗓子轻唤,尾音发颤,生怕惊动蛰伏山间的魑魅魍魉。
这鬼地方邪祟横行,他攥紧的指节已然发白。纵是屏息凝神,仍听得自己呼唤在山谷间跌宕回响。
“师兄……师兄……”
回声撞在峭壁上嗡嗡作响,倒像是扣着青铜巨瓮。
苏怿喉结滚动,四顾唯见浓雾如墨,索性掐诀引火。掌心腾起一簇幽蓝火苗,映得周遭石壁鬼影幢幢。
他记得上回误闯时,三个同门就是折在此处。
忽见十步开外雾幕微动,一道人影背身而立,衣袂竟不随风动。
“师兄?”
苏怿压着嗓子又唤,那人影肩头微颤,倏然化作黑鸦掠空而去。正欲追赶,后颈忽觉阴风刺骨——分明有物贴背而立!猛回首,唯见紫雾如幔,虚空里似有万千魍魉匿笑。
“师兄!”苏怿胸腔发紧,刚避过险处要唤言贤示警,却被一袭黑影猛然扑住。
那人钳着他手腕连拖带拽,直退到山岩裂缝间才松手。
苏怿掌心腾起烈焰就要反击,却被对方扣住脉门按在石壁上。狭窄的罅隙里,那人几乎与他面贴面,温热的吐息掠过耳畔:“是我。”
这声音……竟是兰子骆!
苏怿正欲开口,忽见暗处两点猩红幽光在兰子骆肩后闪动。他浑身血液骤冷,反手甩出玄火:“当心!”
蓝焰舔上鬼影的刹那,凄厉尖啸震得石壁簌簌落灰。兰子骆却僵立原地,盯着自己灼出焦痕的衣领,喉结滚动:“这火……”
“抱歉,伤着你了?我并非有意。”苏怿避而不答,瞥见他锁骨处泛红的灼痕,心下一惊。方才情急未收住火势,可玄火分明只对邪祟起效。
兰子骆拍灭衣襟余烬,眸中恍惚如雾散尽。他转身将苏怿往岩缝深处推搡,腕骨绷得发白。
外头浓雾翻涌如活物,苏怿抵着冰凉石壁追问:“你方才怎会失神?白辰兄何在?”
“不知,”兰子骆背对他继续开路,青玉剑穗在昏暗中轻晃,“跟紧。”
火光映出前方蜿蜒曲折的岩道,苏怿望着那人染着焦痕的后襟,总觉得这抹漆黑触目惊心。
他刚欲拉住兰子骆,却随即发觉,这座山体内部,越往里走,雾气便愈发稀薄。
石径尽头豁然洞开,黑曜石雕的蟠龙张牙舞爪盘踞中央,龙口中吞吐的黑紫浊气凝成实质。
“自幼作蚁蝗,
老时首身离;
路茫茫……
泪汪汪……
恨怆怆……
聊为地厌不得亡……”
浑厚歌谣裹挟气刃破空袭来,苏怿拽着兰子骆急退。那人却似失了魂,踉跄间玄衣扫过满地碎石。
第二波攻势未至,兰子骆突然栽倒。苏怿膝头重重磕在岩地上,怀中人面色青白如溺毙者,连呼出的气息都带着霜色。
“醒醒!”他徒劳地拍打兰子骆脸颊,洞窟深处又传来变调的吟唱。这次歌声里渗着哭腔,浊气凝成的龙须已缠上他脚踝。
“自幼作蚁蝗,
老时首身离;
路茫茫……
泪汪汪……
恨怆怆……
聊为地厌不得亡……”
怎么回事?不仅地形变换了,连山体内部苏怿都不曾有熟谙之感。
“自幼作蚁蝗,老时首身离;
路茫茫……
泪汪汪……
恨怆怆……
聊为地厌不得亡……”
那声音变得低沉。
他捧着兰子骆冰凉的脸转头去看那尊石像,龙身翘起欲腾空而飞,黑紫色的浊息又翻滚而来。
“是死的活的!”苏怿喝道。
“自幼作蚁蝗,老时首身离;
路茫茫……
泪汪汪……
恨怆怆……
聊为地厌不得亡……”
“休要蛊惑我!”苏怿想凝出玄火,身体酸痛无力就连腰间短鞘都抽不出。玄火竟使不出分毫!
“恨怆怆……
聊为地厌不得亡……”
诡诞的曲调飘荡着。
“你,想干,什么。”苏怿狠咬舌尖,铁锈味在齿间漫开,他用痛感维持清醒。
这地方难进,要是他俩就这样……
“生苦难脱,你想救他吗?”
虚空乍起尖利诘问。
“装神弄鬼!”
瘴雾中忽现两点荧绿鬼火,正是蛟龙空洞的目窍。苏怿攥着匕首往臂上重重一划,剧痛刺破混沌,他才清醒不少:“怎么救!”
“抚蛟首。”那声音忽远忽近,如毒蛇吐信。
利刃当啷坠地,苏怿染血的手掌贴上冰冷龙身。指腹触及眼眶的刹那,鬼火骤然暴涨,万千怨魂嘶吼着灌入灵台。
“破!”
他拼尽最后气力抠进石像眼窝,鲜血顺着龙睛纹路蜿蜒成符。鬼火倏灭时,灵台深处传来玉石崩裂的脆响——
“十二姐姐?”
稚嫩呼唤穿透混沌,苏怿睁眼时正对上一双猫儿似的圆眸。孩童趴在青玉案边,发间竹叶随动作簌簌飘落。
喉间像是塞着团浸水的棉,他仓皇环视——擢擢琅玕吐着碧光,风声谡谡消暑,林中晔晔竹影斑驳。
小孩靠踮起脚才勉强够到他枕着睡的石桌,葡萄般晶莹的眼睛亮着炯炯光彩。他长长的睫羽扑闪着,眨巴着眼睛望向苏怿:“十二姐姐别睡啦,我寻到了个有趣的物什。”
十二?什么十二。
胸前沉甸甸的触感让血色漫上耳尖。轻纱裹着的黑紫色低襦裙根本兜不住这副秾丽身段,锁骨处还缀着点淡色蝴蝶印记。
失礼失礼!
他很快意识到,自己又一次魂穿了。
那孩子不等应答便攥住苏怿的手腕往河滩跑,草鞋踏过青石板发出啪嗒声响。
苏怿被拽得踉跄,枯竹壳在脚下炸开脆响,脚踝传来火辣辣的刺痛——这痛感倒让他灵台清明:不是残识,此处当是虚幻之地,他竟真能掌控这具躯壳。
“对、对不住!”孩子急刹脚步,仰起的小脸沾着草屑,乌溜溜的眼珠蒙着水雾。
“没事儿。”话脱口而出时苏怿自己都愣住,更加确定自己的猜想。
掌心传来孩童体温,竟比春日溪水还要温热三分。
“十二姐姐快看!”
小孩嘴角重新扬起笑意,他圆溜溜的眼睛弯成新月,从地上拾起一块平滑的瓦片。
碎瓦片在孩子掌心跳跃。但见那抹青影掠过水面,蜻蜓点水般荡开十圈涟漪。孩子欢呼着蹦起,发间穗子扫过苏怿鼻尖,苏怿忽然觉得好熟悉。
他食指捏住碎瓦,半弯胳膊用力抛出,那块轻盈的瓦片轻盈地跃在水面上,并未沉没。
“一、二、三……十!十二姐姐,你也试试!”
不就是漂瓦么?他幼时没少在练功时偷溜去后山落月湖玩耍。
苏怿暗笑拾起卵石。想当年他可是能连打二十四漂的——
苏怿心中暗喜,正好借此机会让小孩见识一下什么是熟能生巧。
“咕咚!”
石块径直沉底,惊起蛙鸣阵阵。水花溅上袍角,洇出深色斑痕。
“噗嗤……”孩子憋笑憋得肩膀直颤,最终破功滚在芦苇丛里。
苏怿望着水面倒影里那张绯红面庞,忽然觉得耳根发烫。
金线绣的龙爪突然踩进视野,苏怿后颈寒毛炸起。玄衣人广袖挟风,衣摆龙纹在烈日下泛着血光。
“放肆!”喝声震得芦苇簌簌作响。
孩童猛然甩开苏怿的手,指节青白如溺水者攥着浮木。
玄衣人身后飘来甜腻腥气。
一黑袍人戴覆面,玄衣人身后飘来甜腻腥气。
另一紫纱侍女足尖点地,金铃在脚踝轻晃——苏怿瞳孔骤缩,那串赤金铃铛分明嵌着倒刺,随她踉跄跪地深深扎进皮肉。薄纱堪堪掩住丰腴身段,雪色肌肤在黑紫绸缎间忽明忽暗。
苏怿不识来人,便想等小孩开口。
转头却发现小孩背对他们,身体不住觳觫。
“给本座转身!”玄衣人的暴喝震得水中鸭惊飞起。
小孩死死揪着衣摆,绣着龙纹的软靴在泥地上蹭出细痕。直到额头几乎触到那人腰间玉带钩,仍倔强地盯着自己鞋尖。
“好得很!”苍白面皮下浮起狰狞笑意,玄衣人腰间螭龙佩随着急促呼吸叮当乱撞,“本座耗尽天材地宝养出的,竟是个扶不上墙的烂泥!白辰!”
白辰?苏怿紧紧盯着那黑袍人,这到底是虚幻还是什么的,给他带到何时何地来了!
“属下候令。”黑袍覆面人自阴影中踏出,玄铁护腕映着残阳恍若凝血。
“教教少主,什么叫规矩。”玄衣人广袖翻卷,横眉道。
小侍女腕间银镯撞在地上,未及惊呼便被按跪在土堆里。她仰起沾了尘灰的芙蓉面,泪痣随抽泣颤动:“尊上明鉴……奴婢方才明明在……”
寒光乍现!鎏金弯刀已贴上她纤颈,血珠顺着刀刃滚落,在白石板上洇出红梅。
“私窥少主修习,该当何罪?”白辰声如毒蛇吐信,刀刃游走间挑断她腕间青筋。
凄厉惨叫惊飞满江寒鸦。
苏怿指节捏得发白,这分明是杀鸡儆猴的戏码!奈何周身道气如坠泥沼,竟连片落叶都催不动。
白兄何时如此凶残!
玄衣人却俯身捧起孩童下颌,悲天悯人的叹息裹着龙涎香扑面而来:“你可信她无辜?”
苏怿这才惊觉孩童异状——单薄身躯抖若风中残烛,唇色比廊外玉兰还要惨白。玄色织金袖口下,那双小手正疯狂掐着虎口,似要将血肉生生抠下来。
“兰子骆!”玄衣人突然暴起,紫檀案几应声炸裂,“本座在问你的魂吗!”
苏怿脑中轰然雷鸣。
这稚童……竟是兰子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