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周山千仞绝壁直插云霄,惊雷般的激流拍打着嶙峋怪石,七座奇峰犹如合拢的巨掌,将整片天地锁在混沌之中。紫雾如幔帐遮蔽天光,最浓处恰似巨灵魔爪,阴森森张开指节等候猎物。瘴气翻涌处隐约可见无数人影攒动。
三匹快马破雾而来,杨玄知扯住缰绳问同门:“前头怎的堵成这样?”
那摘星寺的小和尚抹着额间冷汗直摇头:“瘴雾里像有活物游走,方才探路的灵鹤都折了翅……”
话音未落,一袭月白道袍的言贤已纵身跃上岩壁。
苏怿正欲跟上,余光却瞥见两道玄色身影——左侧那人银线龙纹在瘴气中忽明忽暗,右侧佩着鎏金弯刀的青年忽然侧首。
“白兄!你们怎么也来了。”苏怿翻下马背就往人堆里挤,全然不顾杨玄知在身后喊他。待到近前才看清,白辰腰间的弯刀正缠着团紫黑瘴气,兰子骆却盯着自己衣襟上的暗纹出神。
“两月不见,苏道长倒是愈发活泛了。”白辰指尖微动,瘴气顿时化作青烟消散,“听闻你吞了整瓶紊神散,怎的舌头还这般灵巧?”
白辰这厮,又曲解其意。
非说“你们怎么也来了”,难道“你们竟然也来了”更为妥帖?似乎确是如此,第二句听来更让人舒适些。
兰子骆突然闷咳两声,不轻不重撞向白辰肋下。这细微动作让苏怿瞳孔骤缩:“你如何知晓我中毒之事?”
“猜的呀,”白辰掸了掸袖口并不存在的灰尘,弯刀在暗处泛起幽光,“上灵界但凡带喘气的谁没中招?倒是你……”他忽然欺身上前,鼻尖几乎蹭到苏怿耳垂,“当真愚钝到连自己中毒都察觉不出?”
苏怿反手按住掌心欲燃的玄火,嘴角抽搐却是装笑。
白辰却已退开三步,笑吟吟望着远处翻腾的瘴雾,仿佛方才的挑衅从未发生。
苏怿指尖点向黑压压的人群:“都在此作甚?”
“都候苏道长多时矣。”玄色衣袂被山风吹得猎猎作响,偏白辰笑得像只偷腥的猫。
他多大的面子。
苏怿额角青筋直跳。这厮油滑更胜往昔,倒比摘星寺那话痨更难缠三分。
正腹诽间,忽觉袖口一紧——白辰竟凑近耳畔:“苏道长莫恼,前头设了屏仙障,正缺个莽夫试阵呢。”
话未落地,杨玄知顶着乱蓬蓬的头发挤将过来:“说什么体己话呢?”抹额都歪到了耳后。
苏怿顺势推他向前:“杨兄神功盖世,何不破阵开路?”
“这有何难!”杨玄知掌心金符骤亮,足尖点地飞身而起。
却见紫瘴中金芒暴涨,“嗡——”地一声将人弹回,生生跌了个四仰八叉。
白辰抿着嘴憋笑,肩头却抖得厉害。
苏怿强忍笑意去扶,忽闻兰子骆冷声道:“屏仙障遇强则强。”
话音未落,杨玄知已跳将起来:“姓苏的!枉我当你是兄弟!”
“咳……”白辰指尖银砂流转成卦,“巽位生门,寅时三刻。”转头对苏怿眨眨眼,“苏道长可要牵紧在下的衣袖?”
说着竟真伸手来拽,惊得苏怿连退三步,后腰重重撞在青岩上。
兰子骆长剑出鞘三寸:“要破阵便快些。”
寒芒扫过白辰笑盈盈的脸,倒是杨玄知揉着屁股凑过来:“等等我!方才定是踩到青苔……”
山前人头攒动,喧哗声似沸水翻腾:
“瞧着像是屏仙障?”
“那不是兰家秘传的障术么?莫非兰家人也来了?”
“想是早察觉不周山有异动,特意布下这屏障防着邪物?”
“他们家素来行事诡奇,这回倒是做了桩善事。”
人群里接连响起叫好声,白辰却将弯刀往青石上重重一磕:“仔细瞧瞧,这障壁上分明掺着各门各派的术法痕迹,连自家手法都认不得?”
众人闻言蜂拥上前,伸手触向虚空。
但见金光、月华、赤焰、沧波、赭砂、翠雾次第流转,映得半山斑斓如虹。
“当真!”此起彼伏的惊叹声中,穹顶忽有七道身影凌虚而立。
玄玉冠、青木簪、赤金袍……各峰长老法相庄严,衣袂当风时若垂天之云。
“是玉山长老!”
“或口峰那位也来了!”
“快看!芈掌门的雪刃!”
苏怿仰头望着最南端那抹孤月似的白影,恰与山巅投下的视线撞个正着。喉头霎时发紧,转身要寻言贤,却见那人早立在队列尽头怔怔望着同一处。
云海之上,明烑广袖垂落如鹤翼轻敛。
言贤盯着那点飘摇白影,忽觉心口似塞了团浸透寒露的棉絮。师尊此番现形,分明是要引他们寻些什么,偏又端着百年不改的疏离做派。
山风掠过指缝时,他第一次真切触到师徒间横亘的千仞天堑。
山风卷着铁锈味灌入耳膜,李木峰在西峰断崖处振袖高喝:“此去千难万险,吾等为尔等劈开条血路,往后便要看你们同舟共济了!”
话音未落,五位长老指间道气暴涨。
天穹裂开赤金圆阵,五色光华如蛟龙绞缠。云层里闷雷滚过三千里山河,忽有银蟒裂空——五位尊者身后竟凝出五方神兽法相!
青龙摆尾震得山石簌簌,白虎啸声撕开裂谷。朱雀火翼燎过处积雪化作云雾,玄武龟甲纹路里淌着星河,麒麟金蹄每踏一步便绽开万朵青莲。年轻弟子们东倒西歪抓紧岩缝,眼见着不周山要拦腰折断。
“嗡阿吽班杂咕噜叭嘛悉地吽——”
破锣般的诵经声穿透雷鸣。杨尘然百衲衣鼓成风帆,桃木杖搅动梵天金咒。
万字法印游鱼般钻进阵眼,霎时天地明灭如烛火。
忽有墨云自北峰压来,阵中金纹蛛网般寸寸崩裂!
“屏仙障!裂了!”不知谁嘶喊出声。
苏怿眼见着兰家百年心血化作漫天琉璃雨,最远处玄衣长老袖口暗绣的龙纹在雷光中一闪。
苏怿身侧的兰子骆攥紧掌心,齿缝里漏出气音:“父亲……”
苏怿正仰头望去,只见那位长老也穿着玄色长袍,袖口金丝龙纹流转,莫不是传闻中兰氏家主兰子骅?
高处传来清朗声音,兰子骅垂眸望向众人:“屏仙障已开半刻钟。不周山邪气冲天,若让里头的妖兽趁乱逃窜,怕是后患无穷。诸位速速通行,我等即刻重封结界。”
明烑广袖轻拂转向苏怿:“屏仙障的破解法门,就藏在山阴深处。只是拔高之路终究要自己走,我等不便插手。”
芈宁将按在雪刃上的手缓缓放下:“我等在山阴设了接应法阵。此去不论成败,只盼诸君平安归来。”
屠玉山声如洪钟震得树叶簌簌作响:“小兔崽子们,可把法器符咒都备齐了?”
辛夷闻言轻笑,玉色发带随风轻扬:“待你们出山时临近中秋,不妨来云雨山赏桂。后山那三百株千年金桂,落花时能把整座山头染成香雪海。”
说起云雨山,谁不知那里四季云雾缭绕。每逢秋日山涧生凉,岩壁上苔花绽放如星子,桂树林里每片叶子都浸着月光。更妙的是山中弟子皆着素纱,晨起采露时恍若月宫仙娥。只是山道暗藏奇门遁甲,漫山草药既能救人于垂危,也能杀人于无形。寻常修士根本无缘得见月照云海的奇景。
辛夷这话引得年轻弟子们心驰神往,好几个已经摸着储物囊里的飞行符跃跃欲试。
“且慢!”李木峰突然捻着山羊须摇头,“桂花年年开,仙盟论剑可是四年才办一回……”
话音未落就惊起一片唏嘘:
“玄铛派果然死要面子。”
“听说他们今年连镇派之宝九转鎏金铛都搬出来了。”
几个玄铛派弟子急得直跺脚:“掌门!您少说两句吧!”
李木峰却背着手直摇头:“你们这些年轻人,哪里懂得老夫的深谋远虑……”
“得了吧老李头,”屠玉山嗤笑,“你在弟子心里的威信,还不如你那套‘打铁要趁热’的歪理实在。”
兰子骅抬手结印,半空中的结界突然泛起涟漪:“子时将至,诸位请。”
屏仙障轰然碎裂,浓稠瘴气如墨龙腾空。阴翳雾气翻涌着蛇形轨迹,嗡鸣声里裹挟着腐蝇乱舞的躁动,将天地浸染成混沌浆液。众弟子望着眼前扭曲翻腾的紫黑雾海,靴底仿佛生了根。
此时若入瘴海,便是骑上虎背再难下。
有人攥紧剑柄指节发白,有人喉结滚动吞咽唾沫——有人为证道心,有人图虚名。
可退路早被流言织就的蛛网封死,进退皆在其中。
“时辰已到,”七位长老凌空而立,雷光在云层间游走,“此时不入,更待何时?”
人群如凝滞的潭水。
言贤忽然嗤笑一声,视线转向明烑。
那袭月白仍仰头望着天穹裂缝,仿佛未曾察觉。
言贤猛地咬破舌尖,血腥气混着决然冲入雾障,顷刻被翻涌的紫色吞没。
“竟是那位四年前折桂的言师兄!”惊呼声炸开时,苏怿瞳孔骤缩。
他分明看见明烑广袖下蜷起的手指,可那抹身影始终背对着众人。
苏怿突然暴起,负手扫过杨玄知腰间的酒葫芦:“我去追!”
“苏兄且慢!”杨玄知手忙脚乱去抓他衣摆,却只扯下半片月纹。眼见两道身影先后没入雾海,他跺脚哀嚎:“怎的连个护身符都不留!”说罢闭眼撞进翻涌的瘴气。
兰子骆望着白辰戏谑的笑,慢条斯理整了整松垮的衣襟。
惊雷当空劈落。七道霞光如巨锁扣合山门,将最后几道仓惶身影也锁进幽冥深处。
“这回要折多少好苗子?”辛夷拂去肩上落雷灼烧的焦痕。
芈宁眼中闪过一丝痛苦,垂眸忽而轻笑:“朝闻道,夕死可矣。”
在人群看不到的地方,一道残影如电掠过将合的山门裂隙,腐叶在靴底爆裂的脆响惊飞三只血鸦。
那人影在虬枝乱石间腾挪,直到足尖点地急刹——山风卷着腥甜掠过鼻尖时,斑斓祭坛正吞吐着幽光。
瓦石垒砌的祭台上,半人高的石碑爬满青碧苔衣。
黑影翻掌间,苔藓在魔气中蜷曲剥落,露出碑面狰狞的饕餮纹。
那些被铁链贯穿眼窝的凶兽浮雕间,暗红咒文正渗出铁锈味。
“天罡地煞……果然是锁魂阵。”喉间滚出沙哑低笑,他五指猛然扣住饕餮獠牙。
嘶哑的咒言裹着血沫砸在碑面,血色篆文如活蛇游走。整座山体突然震颤,光瀑自碑顶贯通天地,将永夜照成白昼。
玄铁护膝砸进腐土的声音闷如惊雷。
黑影单臂横胸,脊梁却绷得笔直:“恭迎尊上——”沙哑如锈刀刮骨的嘶吼刺破光柱,“脱离无间阿鼻!”
祭坛深处传来锁链崩断的清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