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怿心头剧震,五指骤然收紧兰子骆衣袖。指尖触到温热血肉,方确信眼前人并非残识幻影。
终于脱离了残识!
他死死攥住兰子骆的衣袖,余光忽然瞥见旁边人月白道袍下悬着的蓝绳月牙玉符。这物件他再熟悉不过,抬头果然撞进那双清冷的眸子。
“莫不是又误食了残识?”言贤骨节分明的手掌已托住他手肘,声线如浸过寒泉的松针,“与明月楼那回似的。”
苏怿胡乱点头,喉咙还残留着灼烧感。忽听得那边窸窣响动,转头就看见宁采音正支着身子坐起来,发间玉簪碎了一半。
“当时青烟缠着苏师叔脖颈,我情急之下用冰刃斩断,”芈宁捏着衣角解释却不想看他,“结果自己也昏过去了。”
芈宁心中无奈,她要继续用宁采音的身份和几个小鬼头闯了。
苏怿刚想和言贤诉苦,后脊突然发凉。
宁小师侄说“也”——难道她也吞了残识?难怪残识中从极渊过后,残识幻境里的小小师姐芈宁突然变得杀伐果决,原以为是心魔作祟,现在看来……
也不是原主!
可宁采音分明是北山惨案后北阴派新晋弟子,怎会对从前旧事了若指掌又游刃有余?
难道芈宁师姐和宁采音复述过前朝旧事……
也不是不可能。不然宁采音在芈宁记忆中的从容也说不过去。
这样想着,肩头忽遭重击,杨玄知染血的衣袍已飘至身侧。
青年佛修指尖星芒未散,胸口处被宁采音用冰刃穿透而生的狰狞血痕竟已愈合如初
“苏兄要哭鼻子?”肩膀被人重重一拍,杨玄知顶着半边淤青的脸凑过来,“被个残识折腾成这样,传出去还怎么当咱们南山首徒?”
苏怿乜他一眼。
熟悉的聒噪反倒让他安心。
五人整顿行装时,苏怿余光始终追着宁采音。那人擦拭冰刃霜花,举手投足分明像残识中的小小师姐。
而且宁采音看他的眼神也变了,像是藏着一种阴鸷。
人形面孔嵌在黧黑色山体中,或怒目圆睁,或獠牙毕露。嶙峋山石如折断的脊椎般扭曲攀升,每一处骨节凹陷里都蓄着黑水,倒映着天上永不圆满的血月。
山阴处淌着条没有源头的河,浮冰间沉浮着道士们的残破剑穗。黑雪落进河水便化作婴孩手掌大小的骨蝶,翅翼扑簌间抖落磷粉,沾衣即蚀出见骨的创口。
“看来这里有一场鏖战。”言贤在前边探路。
不知道还在不在不周山里面,他发现这次入不周山和上次完全不一样。
苏怿在旁边提醒:“师兄,我和兰兄方才入了生苦山,七重苦山不是传说。”
言贤醍醐灌顶,忽然回过头来:“七重苦山相接壤,我们应该还在某一重山重。”
这是哪一座?
这座山最诡谲的是那些游荡的影子。
它们没有五官,却完美复刻着活人的步态,当苏怿的流云剑第三次斩碎言贤轮廓的暗影时,碎落的影块竟凝成小篆:妒、痴、妄。这些字迹渗入地缝便催生出新的碎魂藤,藤蔓尖端开出的花苞里,隐约可见缩小的心魔镜在转动。
浓稠的黑雾在断崖边翻滚,言贤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
他心中不是滋味望着前方被众人围在中间的苏怿,少年苍白的脸上还沾着碎魂藤的汁液。
“师兄?”苏怿忽然回头,琉璃色的瞳孔映出言贤袖中若隐若现的剑光。
芈宁的银铃突然发出刺耳鸣响,无数黑色雪花从穹顶坠落。
“怨气化形,有人心魔已生。”
苦山的雪是活的。余弦剑劈开第一片黑雪时,所有人都听见了婴儿啼哭般的尖啸。
言贤的剑鞘精准地格开扑向苏怿的雪妖,掌心传来的灼痛却让他浑身战栗——那些雪花在舔舐他心底翻涌的毒。
五道呼吸声倏然凝滞。众人目光如蛛丝在彼此眉目间逡巡,见兰子骆指间紫气未散,宁采音鬓边碎发犹沾着冰蝶磷粉,杨玄知颈间血痕结着薄霜,俱是寻常模样。
方欲松了那口提着的真气,忽见言贤眉峰蹙起三尺寒潭。
“夫诸踏雨太虚结——”他瞳孔蓦地映出赤色流光,仰首时白发扫过人脸岩壁。众人顺着他视线望去,唯见黑雪簌簌穿过空荡山隙,却不知言贤眼中正浮着血篆:鎏金小字烙在青铜锁链垂落的经幡上,每个笔画都渗出细密冰珠。
苏怿指尖已凝出赤色真火:“师兄方才诵的什么?”
“诗,你们看不……”
话音未落,岩壁人脸突然齐声尖笑,将言贤后两句偈语撕成碎片:“金销血妄雨穿劫!”
黑雪暴在偈语最后一个字炸开。宁采音足下冰棱尚未结成屏障,便见苏怿化作流火残影扑向东南巽位——那里有团雪妖正啃噬着杨玄知布下的北斗星砂,冰蓝妖核与少年掌心真火仅隔三寸。
言贤喉间泛起锈蚀铜器般的腥甜。那招“焚天真火”本该是独传于他的秘技,此刻却在苏怿指间绽得比海中月潮更圆满。
“快念清心诀!”可惜警告来得太迟,心魔镜残片不知何时嵌进他靴底,镜中映出的不再是师尊冷脸,而是他自己攥着苏怿灵根狞笑的模样。
言贤踉跄半步,指节捏得青白——镜中幻象正映着几年前的仙盟大会。
明烑将南月剑诀按在苏怿掌心时,他分明听见自己肋骨间冰裂的脆响。
“你的焚天真火终究差三分火候。”记忆中师尊的叹息混着现实里冰晶爆裂声。
言贤看着苏怿指尖跃动的真火,喉间青铜锈味更浓。
南月派修火灵根。
那团火本该是他用三十六根肋骨炼化的本命真元,却在三年前被师尊生生剜出,说苏怿纯阳之体更合火候。
岩壁人脸浮雕突然吐出猩红长舌,舔过言贤染霜的白发。黑雪里浮出数百枚冰镜,每面都映着过往:他跪在戒律堂领三百净魂钉塑骨时,苏怿正被师尊带着观星海悟道;他因身体不许不得已剖开丹田重塑灵根时,苏怿腰间已悬上蓝月玉符。
甚至在不周山前,明烑的视线还追随着苏怿。
凭什么,明明他比师弟优秀。明明他比师弟用功。
“你们看言兄的眼睛!”杨玄知突然惊叫。
众人转头望去,只见言贤左瞳涣散,右眼却燃着焚天烬独有的青焰。
他脚下疯长成荆棘,刺破的伤口里淌出的不是血,而是裹着齑粉的《道家说》残页。
余弦剑嗡鸣着脱手坠地,剑身映出四道同伴残影如烟消散。
言贤踉跄跌进漆黑深渊,黑雪凝成的冰棱扎进经脉,丹田处似有百足毒虫缓缓爬动。师尊昔日教诲忽在耳畔炸响,比天马池的寒水更刺骨:“阿贤,你根骨天生与焚天真火相冲,不要强求了。”
凭什么?他攥紧剑柄直至虎口迸血,指甲缝里渗着当年看苏怿捏火时的妒火。那些低阶弟子随手就能掐出的火苗,在他这儿却成了要剜心剔骨才能窥一眼的镜花水月。
他只能假剑!只能假符咒!
“恨吗?”心魔化作黑线缠上他灵台,每绕一圈便渗出蜜色毒汁,“若没有那个小师弟,焚天真火传人本该……”
腐臭藤蔓破土缠住脚踝时,混沌神志让剑锋偏了三寸。
言贤听着皮肉被刺穿的黏腻声响,天幕忽然泼洒下雨,他被剧痛激得灵台清明——这莫不是七重苦山的惑心阵?
掐清心诀涤荡神魂的刹那,忽有雪亮天光劈开黑暗——他望见十五岁的自己跪在寒玉床上,握着净魂钉往肩胛骨狠凿。
师尊说根骨不合便重塑根骨,可当他转头看向窗外——小师弟苏怿正捏着焚天诀逗弄仙鹤,指尖跃动的真火比朝霞更灼眼。
寒玉床上的少年忽然呕出冰碴。言贤看着十五岁的自己蜷缩在血泊里,九根净魂钉正从脊骨处缓缓浮出——每根钉尾都坠着师尊赐给苏怿的赤阳丹残渣。窗外飘来小师弟的笑声,混着焚天真火灼烧桃花的焦香。
“师兄又在闭关?”苏怿指尖托着琉璃火跃过窗棂,焰心跃动着言贤渴求半生的赤金色,“师尊让我送火灵芝来……”少年突然噤声,惊恐地望着寒玉床上血淋淋的人形。那株能续经脉的千年火灵芝,在触及言贤伤口时竟化作灰烬——他根骨里渗出的寒气,早与天下火属灵物相克。
现实中的言贤突然咳出寒水。丹田处感应到记忆波动,竟凝出苏怿当年的嗓音:“师尊说焚天真火要这样用——”黑暗里倏然绽开连绵火莲,照亮他掌心肌肤下蠕动的冰蓝经络。那些本该用于镇压妖树的星砂,此刻正被苏怿遗留的真火炼成锁链,将他钉在冰火交织的刑架上。
“你瞧,连你的本命余弦剑都在亲近我。”心魔化作苏怿模样捏诀,火舌温柔地舔舐言贤冻结的灵台。
真实记忆却如附骨之疽:四年前仙盟大会,他耗尽精血催动禁术,却不及苏怿随手召来的焚天火凤;一年前落月湖暴动,他折损半幅剑骨冻住妖物,而师尊只是轻抚苏怿被火燎伤的指尖。
雨珠滚落处腐臭藤蔓突然开出妖花。每片花瓣都映着未发生的画面:师尊亲自为他束发的玉冠,众长老争相传授的顶级心法,连兰子骆推演天机都偏帮他寻得秘境。最刺眼是言贤好像跪在戒律堂领罚,窗外掠过苏怿新得的焚天火翎,朱红凤凰幻体扫过他渗血的膝盖。
“凭什么……”现实中的言贤突然震碎三根冰锁,余弦剑迸发的寒芒却瞬间被苏怿遗留的真火吞噬。
心魔趁机将毒藤扎进他眼尾:“就凭你就该是块垫脚石!”
血字偈语在灵台翻涌不休,像千万根烧红的催命针往脑仁里扎:
夫诸踏雨太虚结,十万青峰算未绝。
云篆剑痴雷妒火,金销血妄雨穿劫。
鹿衔夜色铃凝魄,书葬寒棱恨化玦。
谁悟怨憎归墟处,余弦一笔是终偈。
言贤踉跄着以剑拄地:“七重苦山果真邪门。”
他抹了把唇角冰碴,余弦剑在掌心烫出焦痕。那些深埋百年的腌臜心思,此刻全被炼成带倒刺的钩子往外扯。
言贤清醒不少,忽然低笑震碎冰镜,残片割破的伤口里涌出黑紫交错的雾气。
那些强行压进骨髓的妒忌,那些用无微不至的呵护裹住的怨憎,此刻全化作七苦山的催命符。
最诛心是当腐藤刺穿根骨时,他竟在剧痛里尝出几分解脱的快意——仿佛十年来困在“好师兄”躯壳里的怪物,终于能撕开人皮喘口气。
但是……绝不能在此失了道心。
黑暗深处忽现一线天光。言贤忍着剧痛踉跄扑向光源,却见百丈冰渊下封着真正的苏怿——青年心口插着言贤的余弦剑,浑身经络被焚天真火灼成焦炭。冰层上浮动血色小字:欲破心魔,当诛至亲。
言贤看着心魔镜映出自己扭曲的笑容,剑尖对准了青年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