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砖缝隙如蛇口叼住绣鞋尖时,芈宁恍惚听见丝帛撕裂的声响。足下暗纹浮雕的并蒂莲浸在荧蓝液体里,那些黏浆泛着碎星似的光晕,像是将整条银河炼化成融化的琉璃。
她记得这触感——在从极渊底,凌诩安的指尖也是这样冰冷地划过她腕间红绳,将痴情蛊引向自己心脉。
所以她现在体内无蛊算是清醒的,只用按照对过去的印象找大巫娘娘说开就好了。
说来也奇怪,当时在不周山她帮苏怿打了那青烟,自己再睁眼竟然来到过去了。什么从极渊什么痴情蛊,索幸她还记得过去发生的星星点点。
芈宁将后背紧贴在冰凉的石壁上,壁画里新娘的桃木簪突然簌簌颤动,簪头坠着的流苏竟是由数百只青铜蛊蝶首尾相衔而成。那些米粒大的蝶翼上,每片鳞粉都拼成男子扭曲的眉眼。
“叮——”
偏殿传来的裂玉声刺得人耳膜生疼。芈宁舌尖抵住皓齿,咸腥漫开时嗅到一缕熟稔的沉水香。这味道总掺着灶膛柴火气,倒像是村口老樵夫煮药时,总爱往陶罐里扔的降真香木屑。
三十六盏人皮灯笼忽地燃起青白色火焰,芈宁看清灯笼骨架竟是用男子肋骨打磨而成,蒙皮上还留着他们生前刺的守宫砂。
鬼面下传来金铃轻响,大巫娘娘在大殿中广袖翻卷时,露出蜜蜡色的手臂。新旧齿痕堆叠如鱼鳞,最深处嵌着的合卺杯碎片泛着尸绿,倒像是从哪个新郎棺椁里生生剜出来的。
果然和记忆中分毫不差,那她回到过去,还能篡改之前的记忆吗?
答案是能。比方说在从极渊芈宁就发现自己有意识了,也许这一切都只是梦,跟着梦走能不能出去?
“好孩子,该饮血了。”大巫娘娘腕间九曲银铃轻晃,铃舌是颗镂空的人牙。蛰伏在记忆深处的蛊卵正在苏醒,那些半透明的虫体沿着神经游走,每蠕动一寸都在视网膜上投下蝶翅状阴影。她分明看见自己左手指甲盖下钻出银丝,那些情丝末端都缀着振翅的蓝斑蝶。
廊柱后转出的男子赤着上身,胸口纹着女子分娩的图腾,可那婴孩口中衔着的却是蛊虫。他手腕刀痕翻卷如婴儿唇,鲜血滴在纸人丹田时,女娲石表面浮起蛛网般的血管,纸人原本空茫的眼窝里聚起青光,芈宁注意到女娲石核心隐约有血脉纹路在搏动。
这上古灵器本就有重塑骨血之能,当年大巫娘娘剜出三百新郎心脏炼蛊时,正是用女娲石将他们的怨气凝成情丝茧。那些被吞噬的生魂在石中游弋,每逢月晦便会显现出生前容貌。
沾到坠落的丝线,那银灰的细丝竟在肌肤上灼出红痕——哪里是什么帷幔,分明是万千情丝绞成的茧山。每个茧囊随呼吸涨缩,半透膜衣下浮凸着眉眼轮廓,仔细看去,那些眉眼都在重复翕动同一句唇语。
纸婴蜷缩如初生胎儿,脐带处却生着蛊虫獠牙,正将茧中淌出的荧蓝汁液啜饮得滋滋作响。
芈宁将掌心掐出月牙印,旧日在此间浑噩游荡的记忆翻涌而来,记忆中她总被蛊香诱得去触碰纸婴,指尖至今还留着被啃噬的幻痛。
“喀嚓。”
朱红祭袍撕裂声割开满室粘稠的蛊香。大巫娘娘心口疤痕犹如火山口,玉色蛊虫顶着新郎官的面皮钻出肉壁,那张脸还保持着合卺时的温柔笑意。虫尾血管虬结着扎入心脏,每次泵血都带起皮肉下无数凸起的脉络,仿佛有百条蚰蜒在皮下钻营。
“合欢棺的柏木钉硌得人骨头疼时,他们还在夸赞我调的合卺酒格外醇香。”指甲刮过蛊虫假面,溅起一串幽蓝火星,“三百个薄情郎的脑浆养得它通体生香,如今他们的转世……”
大巫娘娘突然掐住个正在吸食茧液的纸婴,那东西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嘶鸣。纸皮下逐渐清晰的鼻梁,赫然与殿外某盏人皮灯笼上的刺青一模一样。
青铜镜面炸开蛛网裂痕,芈宁被扭曲的倒影正落在祭坛血槽里。大巫娘娘颈间蛊王蝶翼震颤,婴孩啼哭般的声波震得女娲石簌簌剥落,每道裂痕都钻出浸透尸油的姻缘线——那些猩红丝线如活蛇缠上芈宁脚踝,她突然将染血的指尖按向女娲石。石中三百道生魂感应到至纯之血,竟在青光中化出虚影——那些新郎官们保持着合卺时的装扮,心口却都开着漆黑的窟窿。
手中骨梳裂作九条情蛊,每条蛊虫脊背都烙着当年阴婚宾客的姓氏。
“这么快就醒了?这般好皮囊,合该配我的痴情蛊王。”欺身上前指尖划过芈宁脖颈,大巫娘娘突然僵住——少女肌肤下本该涌动的蛊虫纹路,此刻竟如镜湖般平静。
“你躲在合卺杯里窥看人间更迭时,可数得清被剜心的新郎有多少张相似的脸,”芈宁先腕间十二枚星宿算筹发着光,碎银边缘腾起青磷火,“七月初七徐州张氏配冥婚,发间东珠浸着蛊毒鱼目浆;腊月廿三陇西李氏嫡长子棺中,镇魂铜钱烙着三百道锁魂咒……”每粒火星炸开都浮现半幅阴婚画卷。
“你怎会知道……”大巫娘娘掐住她下颚的力道几乎捏碎骨头,却见芈宁瞳孔深处浮起走马灯——二十年前喜轿中,盖头下那张生着肉瘤的脸正被纸扎喜婆用朱砂遮掩。
“我还知道,你把梁州变作女尊炼狱,不过是要三百个新郎官偿还你被献祭的痛。”芈宁话音未落,紫尾毒蝶已扑簌簌震落鳞粉,那毒雾泛着铁锈味,恰似合欢棺里经年凝结的血垢。
大巫娘娘祭袍下的蛊王突然尖啸,女娲石迸发的血光照亮芈宁瞳孔深处的走马灯——那分明是历代阴婚现场都出现的送嫁婆子面容。纸童女提着的白灯笼接连爆裂,燃起的却是闺阁的熏香。
“住口!”大巫娘娘身后忽然飞出许多紫尾蝶要攻击她。
芈宁临危不惧,依旧说着:“二十年前,你因为长得丑被拉去配阴婚,却误打误撞进入从极渊,习得了魔族‘痴情蛊’制法,然后你用痴情蛊让梁州所有人臣服于你,你在被种蛊人眼中是最美丽的,并用蛊虫巩固自己的统治地位。你让全梁州男子饮下含你经血的蛊茶时,可曾尝到自己喉间的铁锈味?那些为你痴狂的人眼里,映着的不过是蛊虫织就的幻象。”
“你……你到底是谁!”
芈宁笑笑,眼底是从容不迫:“我是未来的人,这里的事情,我经历过……你的真容,就是你的脆弱。”
她抬手拿开大巫娘娘的面具,当青铜面具坠地时,芈宁感觉心脏被蝶足攥紧。
后来她一个人支愣起北山才懂,那是蛰伏多年的恐惧终于破茧——原来当年喜轿里腐烂的新娘盖头下,藏着的不仅是丑陋容颜,更是所有女子对“不完美”的集体恐惧。她忽然明白自己为何能挣脱痴情蛊,只因大巫娘娘在她瞳孔里照见的,正是另一个时空里同样被当作祭品的自己。
可惜现在她在过去的梦里,只有对大巫娘娘无尽的悲哀。
殿内三十六盏人皮灯笼齐齐爆裂,大巫娘娘溃烂的左脸爬满正在化蝶的蛊虫,右脸完好的肌肤下却有银丝游走——那分明是痴情蛊反噬的痕迹。
“混账……”大巫娘娘的骨笛吹出殡葬唢呐的调子,芈宁嫁衣上的离娘草突然睁开千百只复眼。
就在蛊王即将咬破她喉头时,殿外传来破空之声——凌诩安的刀锋挑着盏青铜宫灯撞入。
当凌诩安的刀锋劈开情丝茧时,女娲石突然迸发出补天时的混沌青光。那些被吞噬的新郎生魂从石中挣脱,每个魂魄都化作衔着蛊虫的雨燕,前仆后继撞向大巫娘娘心口的蛊王。
苏怿看到女娲石的微光,突然明白这石头的“还人”——它包裹着所有破碎的生灵,只待至情之血为引,便能将吞没的魂魄原原本本“还”给人间。
“接住!”原主抛来的傩面在半空碎裂。
霜刃劈开情丝茧,蛊王突然发出幼童啼哭般的哀鸣,女娲石表面蛛网裂痕渗出黑渍。
大巫娘娘祭袍轰然炸裂,露出爬满古梵文的躯体。那些经文随着她结印的手势游动,在虚空凝成蝴蝶虚影。
凌诩安突然将半颗野葱碾碎在芈宁鼻尖。刺鼻辛气激得她泪落如珠,泪珠滚过宫灯螭纹时,灯芯爆出青金色火焰——那些燃烧的梵文竟散发出合卺酒的甜腥,被火舌舔舐的痴情蛊虫纷纷蜷成焦黑的相思子。
大巫娘娘溃散的躯体被青光托起时,女娲石表面浮现出少女最初的容貌——那些蛊虫与疤痕如潮水退去,露出二十年前盖头下羞涩的梨涡。石中飘出的合卺杯碎片自动拼合,盛着的却不是蛊茶,而是从极渊最干净的雪水。
什么?苏怿惊呆了。
痴情蛊用眼泪就可以解?
苏怿指尖还沾着黑水腥气,突然记起从极渊魔族圣姬说“还泪”时唇畔的讥诮。
原来如此。
不过他还是不懂为什么凌诩安和芈宁在进入从极渊后都从容地像个小大人,好像对未知的事都清楚了解。
“哼。”大巫娘娘衣袍翻飞。
“吉时到——”
纸童女的吟唱突然夹杂进前朝更夫打梆声。巫神宫地砖逐块翻起,露出下层棺阵。芈宁嫁衣复眼中射出金线,很快拖入棺椁。
原主被黑水吞没的刹那,无数情丝茧在他眼前炸开,每个茧囊里都封存着大巫娘娘破碎的少女憧憬。那些夭折的相思化作血蝶,正用口器将甜蜜的谎言注入丑陋少女眼底。
突然尝到唇角咸涩——原来解蛊的从来不是眼泪,是看破虚妄时心底涌出的,那滴带着体温的清明。
等苏怿挣扎着爬出时,发现周遭场景切回最初的样貌,他正捉着熟悉的玄色银龙纹衣角——
兰子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