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道身影在嶙峋山石间穿行,何考之握着金链鞭走在最前头,青色衣角被罡风掀起又落下。
他耳尖还泛着未褪的潮红——方才破心魔时被众人瞧见少年心事,此刻倒像是要借着开路的名义躲羞。
杨玄知胳膊肘懒洋洋搭在苏怿肩头:“这小子殷勤得蹊跷,别是盘算着又要拿咱们祭钟重振玄铛派?”
“九转鎏金铛也不会沾你这身酒囊腌臜气!”苏怿反手格开搭在肩头的胳膊,护腕撞得杨玄知腰间酒葫芦嗡嗡作响。
杨玄知就势旋身,发带扫过苏怿鼻尖:“嘴硬得能硌碎玄铁,莫不是要小爷给你松松筋骨?”
“来!”苏怿掌心凝起的真火明明灭灭,偏生挨着对方衣襟又散作流萤。两人这般打闹十数年,倒像刻进骨血的戏码。
任他闹着,苏怿目光却黏在雾霭深处。
言贤月白道袍被罡风鼓荡,恍若将散的云絮。不周山结界初开时,这人独留他在山外便杳无踪迹。
言贤腰间缀着的月牙玉符分明未动,可自从破开心魔幻境,这人周身就笼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水气。明明刻意避着不与他对视,偏生每处眼风游移,最后总要落回自己脖颈的月牙印记。
师兄……
怨憎会苦心魔阵中冲天煞气犹在眼前,可最教人惊心的,是向来光风霁月的言贤破阵刹那,眼底翻涌的竟是……妒色?
山风卷起枯叶掠过众人衣袂——就剩两重苦了。
越往前走地势越陡峭,六人贴着千仞崖壁挪步,黑气突然泛起青光,照见岩隙里蜷缩的蓝尾蝎群,苏怿的月牙玉符紧接着灼烫起来——这是瘴气成精的征兆。
紫雾渐浓如浸墨汁,三尺外难辨形影。半山嶙峋处忽现幽深洞窟,石壁上凝结的寒露折射着微弱天光。
“要借贵宝地避雾了呀。”杨玄知掷出三枚古铜卦钱,卦象隐现吉纹。他方要迈步,忽有透明藤蔓破空袭来,青衫当即渗出血线。
言贤用余弦剑锋斩断藤茎时,碧色汁液飞溅如雨。
清泉般的女声自雾霭深处传来:“何人破我驱瘴阵?”
芈宁的冰丝缠住言贤剑锋:“别动,腐骨藤汁溅到眼睛会生幻象。”
何考之怀中鎏金钟轻震,音波荡开群蛇般的藤蔓。余弦剑映着玉埙清音劈开雨帘,朦胧中现出执青竹伞的纤影,伞面绘着药草纹样。
扮相倒像是云雨山弟子,南山和云雨山经常交换弟子。
苏怿便自报家门,月白袖摆沾着几点青苔:“南月派苏怿,与不周山诸位同道共赴仙盟大会。姑娘可知避瘴洞所在?”
“各位可有伤着?这驱瘴阵原是为阻雾而设的。”圣玲指尖轻扬,碧色药粉随风散入雨丝,藤蔓霎时枯黄委地,“云雨山圣玲,愿为诸位引路。”
何考之警惕地握紧金链鞭:"你如何证明不是心魔所化?"
“请随青蚨藤来。”圣玲转伞轻旋,缺失的伞骨处垂着株晶莹药草,“西南山阴瘴毒最盛,半刻前罗盘指针便震颤不止了。”她望向岩壁间交错的剑痕,眉间浮起悲悯,“这雾气蚀骨,已有七位同门埋骨于此。”
杨玄知踩着湿滑的苔藓凑近:“凭什么信你?小爷我见妖怪蛊惑人见过了。”
听到他自称“小爷”,又想到南月派苏怿交好。
圣玲忽然莞尔,竹伞微倾露出腕间药囊:“你就是摘星寺杨公子吧?那日你在药庐偷饮药酒,还是我给你配的药。”
“还……还真的。”青年耳尖蓦地泛红,讪讪退后半步。
芈宁突然甩出冰丝缠住那柄竹伞:“云雨山的青蚨伞,伞骨该是二十八根。”
“二十七骨。”知道她在怀疑自己的身份,圣玲轻抚缺失处悬挂的碧萝,“去年冬月为救治新入门弟子叙,取了一根伞骨入药。”她指尖抚过伞面流动的药纹,“诸位若疑心,待出了瘴雾,可往药阁验看医案。”
青蚨伞骨泛着玉色幽光,原是取百年药藤炮制而成。芈宁忆起叙曾提及,因体内残存灵流与伞骨相冲,特取其中一截淬炼净魂丹。当时门中颇有微词,若非叙乃年轻辈翘楚,怕是要落个矫情名声。
“这种镇山之宝……”芈宁指尖轻触伞面,二十七根骨架上缀着各色灵草,“怎会随意交于弟子?”
“师尊总说器物再珍贵,终是要活用于苍生。去岁寒冬救治叙师妹时,那根紫檀伞骨已化作续命丹药了。你们快进来吧,当心瘴气连骨头都蚀了去。”素白绢帕拂过血色斑驳处,倒显出几分济世慈悲。
腐叶簌簌作响处忽起婴啼,七人随伞面流转的幽光前行。
洞内萤石幽微,照见女子侧影。素麻交领襦裙缀着零散补丁,腰间却系着十数个玲珑药囊。圣玲柳叶眉下生着双含雾的鹿眼,鬓角碎发被药炉蒸汽熏得微卷。
“我们也是在不周山寻不到出口,才在这里设下屏障休憩。”她将青蚨伞收作灯柄,缺失的伞骨处垂落半截素绸,正裹着岩壁上昏迷的云雨山弟子。粗陶罐里沸腾的紫苏混着苍术香,倒把血腥气压下三分。
“腐骨藤汁的毒气入肌理,需用露水煎煮三遍的忍冬叶外敷。”
洞外瘴气撞击结界的闷响里,圣玲发间木簪忽然坠地。杨玄知俯身去拾,才发现那是截风干的接骨木,断口处还沾着炼药焦痕。
苏怿打量药囊:“不愧是云雨山首徒,这时候还惦记着备金疮药。”
圣玲将金疮药往何考之眼睛上抹:“悬壶济世久了……”忽地踩碎半截蛇骨,“反倒像被万千亡魂拴着的纸鸢。”
芈宁突然扯过杨玄知襟口,冰丝挑开渗血的绷带:“正好,让圣玲姑娘瞧瞧这道冰刃的伤。”
爱别离苦山她用雪刃在杨玄知胸膛开的窟窿,腐烂的皮肉间竟钻出晶蓝冰碴。
“姑娘可能医得?”杨玄知耳尖泛红。
圣玲的指尖在药囊上痉挛般蜷缩。杨玄知胸膛溃烂处蒸腾的寒气像极了记忆中人咽气时唇边溢出的霜雾。她忽然不敢看青年耳尖那抹血色——那年自己弟弟咳出的血珠也曾这般染红她的素裙。
“可以。”圣玲掐诀的手势忽乱,腐殖土里伸出菌丝缠上她脚踝。
回春术的灵流在掌心打转,却无论如何也落不到溃烂的皮肉上。当年银针刺入督脉时,弟弟的皮肤也是这样泛着青紫的涟漪。医者的本能与姐姐的私心在胸腔撕扯,圣玲突然分不清眼前躺着的是杨玄知,还是那个被她扎漏了魂魄的孩子。
整座山突然响起千万声啜泣:“阿姐又要剜心头血救人么?”
熟悉的声音响起,银针蓦地扎穿动脉,鲜血喷溅成杨玄知瞳孔里扩散的猩红。青年面容在血雾中扭曲成十岁稚童模样,喉头插着她当年失手扎偏的三寸银针。
“阿阳!”圣玲疯魔般去堵喷涌的血洞,指甲深深嵌入溃烂的皮肉。这触感与当年何其相似——阿阳后背倒竖的鳞片也是这样割破她的虎口,温热的血顺着孩子嶙峋的脊梁流进粗麻褥子。却抓了满手的腐土,再抬头时山涧空无一人,而她手上抓着的,不知何时变成了糖。
腐土深处传来菌丝裂帛般的撕扯声,圣玲跪坐在满地碎鳞片里,看着十指间融化的饴糖渐渐凝固成暗红血痂。碎糖渣像极了阿阳咽气时粘在嘴角的药渣,她突然发狠咬住手背,试图用新痛覆盖旧痛。可记忆偏偏在齿痕处生根,顺着经络爬满四肢百骸。
山雾在她耳畔凝成稚嫩童声:“阿姐,我背上又痒了……”
记忆如毒藤刺破识海。八岁的阿阳蜷缩在竹席上,后背疱疹泛着黑紫光泽,像挂满腐烂山莓的枝条。那些鳞片总在月圆夜疯长,薄如蝶翼的硬片边缘渗着黑渍,孩子疼得用指甲抠挠石墙,碎鳞与血沫在墙角积了厚厚一层。
“忍一忍,阿姐找到新药方了。”圣玲把银针在火上烤得发蓝,针尖刺入风门穴时,阿阳后背突然鼓起丝状的脉络。她眼睁睁看着那团青紫顺着督脉窜到哑门穴,手中银针随惊喘偏了半寸。
床头的药罐还煨着七叶重楼,窗台上晒干的断肠草被夜雨打湿。圣玲记得自己是如何攀上寒冰涧,任由冰棱割破掌心只为摘那朵生在尸骨堆里的鬼面菇。当云雨山长老掀翻她捧了三天三夜的药匣时,琉璃瓶里浸泡的鳞片正映出圣晞冷漠的眉目:“他这症状不能对症下药,你认得出他背上的鳞片是蝶还是蛇?”
她认不出。
她没那个本事。
她手法生疏,知识短浅,连自己的弟弟都救不活。
最痛的记忆是阿阳咽气那夜:
因为医者都说这毒无解,她不忍心看着弟弟在病榻上翻来覆去,干脆自己研究好久的针灸上手试。
银针在烛火上弯成月牙弧度的刹那,阿阳后背鳞片突然发出陶器开裂的脆响。那些黑紫色甲片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黑,边缘卷曲着扎进褥子,像数百只蜈蚣同时啃咬粗麻纤维。
“阿姐……我好难受……骨头里好像有火在烧……”孩子脖颈暴起紫黑色筋络,指甲抠进床板缝隙。圣玲看见他脚趾蜷成青白的螺壳状,鳞片缝隙渗出黑渍,好像有万千小虫蠕动。
她红着眼蘸着药酒的指尖按上大椎穴,触感仿佛在抚摸滚烫的陶俑。当三棱针划开至阳穴皮肤时,阿阳突然发出幼猫般的呜咽,两片鳞甲崩裂着刺入她虎口。
“再忍三针就好。”圣玲咽下喉间铁锈味,指腹压住疯狂抽搐的脊中穴。阿阳的脊柱正在皮下扭曲成弓形,一节节凸起的骨节顶着她掌心,如同困在皮囊里的蝴蝶在破茧。
最后一针悬在哑门穴上方时,山风突然静止。她看见弟弟溃烂的耳垂动了动,那上面还粘着去年除夕偷吃的麦芽糖渣。
“阿姐,我好像看见蝴蝶……”阿阳布满血痂的嘴角微微扬起,鳞片摩擦声竟透出些许欢快。正是这孩童式的松弛让她错判了时机——银针破皮的瞬间,整条督脉的鳞片突然倒竖如刀。
针尖传来诡异的吸力。圣玲眼睁睁看着三寸银针被蠕动的血肉吞没,阿阳喉咙发出“咕噜”一声,仿佛吞咽了整条山涧。黑血从七窍喷涌而出,在床帐上晕染出诡异的离娘草花纹。
“吐出来!快吐出来!”她徒劳地抠着弟弟咬紧的牙关,指尖触到正在融化的麦芽糖。阿阳眼珠蒙上灰白翳膜,身体却呈现出不可思议的柔顺姿态,宛如蝴蝶终于挣脱了寸茧。
最残忍的是那抹凝固的笑。孩子青紫的左手虚握成拳,保持着要给她看蝴蝶的姿势;右手却死死攥着染血的《黄帝明堂灸经》,那是他偷溜进藏书阁为阿姐抄的及笄礼。
符灰从梁上簌簌落下,药灶上煨着的七叶重楼突然炸开陶罐。
“我……我……我杀了我的小郎中!”她将额头抵在阿阳尚未僵硬的掌心,那里还留着被鳞片割破的旧伤。昨夜这孩子烧得迷糊时,曾用溃烂的手指在她腕上画圈:“后山有很多紫尾蝶!等阿姐当上医仙……我们种一院子……咳……种蝴蝶……”
血泊里浮起细小的气泡,映出她扭曲的脸。直到此刻她才惊觉,那些所谓“以毒攻毒”的药方里,永远少了一味叫悔恨的引子。
“不是的……不是我……”圣玲发狠咬破舌尖,却尝到当年喂给阿阳的黄连汤味道。
“阿姐说过要当悬壶圣手的……”腐土中突然伸出无数孩童手臂,每片鳞甲都在哭诉:“为何用银针封我的喉?”
圣玲瘫坐在地,浑身发抖,泪珠不断砸在青石板上。她突然仰起沾满血污的脸,涣散的瞳孔映着远处鬼火:“是阿姐……都是阿姐的错……”
幽蓝磷火在枯枝间游荡,忽有银铃般的轻笑破开浓雾。身着龙鳞纱裙的少女赤足踏过满地碎石,脚铃随着莲步轻移泠泠作响:“想不想救你弟弟呀?”
圣玲的瞳孔剧烈收缩。
那些紫尾蝶鳞片纹样与阿阳背上的一模一样,这个认知让她胃部翻涌起酸水。八年了,原来那些溃烂的鳞甲从未消失,只是转移到了她的心尖上,随着每次心跳剐蹭着血肉。
“我连自己都救不了……”圣玲指腹摩挲着糖块边缘。
这枚饴糖早该在八年前就化在阿阳舌间的,如今却成了扎进掌心的碎玻璃。她忽然恨透了自己悬壶济世的虚名——若当年没有执意行针,至少还能抱着弟弟看最后一次紫尾蝶。
少女移动间惊起漫天紫蝶,裹着星辉的蝶群簇拥着圣玲浮上半空。
“你可以呀,求不得山巅镇着灵族圣物赤凰羽,本源是玄火呢,能焚尽世间邪祟呀,亦能助你胞弟涅槃重生哦。”少女指尖凝出流萤,在虚空绘出冲天魔雾,“告诉你,沿着不周山西行八百里,待见到开在的崖间的火红凤凰木……只管毁掉它。”
圣玲的呼吸骤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