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玲的五指死死扣住青蚨伞骨，关节泛着青白。伞面上流转的冷光映着山道，那些密密麻麻的婴孩脚印竟像是活物般蠕动。有的脚印陷成血潭，有的凸起人脸大小的肉瘤，每走一步，手腕银铃就炸开蛛网似的裂纹。

腐土里渗出幽魂般的呜咽，缠着她的绣鞋打转。

又踩碎一节白骨时，圣玲听见熟悉的抽泣声——就像阿阳被蛊毒折磨时蜷在竹席上的呜咽。

她死死盯着前方，生怕瞥见白骨堆里拱出弟弟溃烂的脊背，更怕忍不住去接那些永远触不到的紫尾蝶。

灵台里那个身披紫纱裙的虚影又在蛊惑：“再往上三百步，求不得山顶就要到了哦。”

空气骤然灼热起来，圣玲的罗衣已被冷汗浸透。抬头望时，嶙峋山路上竟涌动着澈蓝火焰。她突然想起不周山异动时，乡人说过是山鬼娶亲烧的三天三夜冥火。

脑子突然清明了一霎，圣玲后脖颈汗毛全竖起来了。她攥着伞柄的手直打颤——自己就是个治病的，遇上这些鬼东西连只鸡都掐不死。这会儿悔得肠子都青了，早该哄着那六个会术法的愣头青一起上山。

山路“唰”地缩成刀刃宽，两边悬崖底下“咚咚咚”响着捣药声，跟催命鼓似的震得人牙酸。

腕间旧伤被碎玉刺破，竟渗出黑紫色的烟。圣玲踉跄扶住山壁，掌心却陷入一团濡湿软肉——分明是阿阳咽气时，被她用银针扎穿的喉咙。

“阿姐……再快些……”童声混在药杵捣击声里忽近忽远。圣玲咬破舌尖逼自己清醒，却见前方黑烟凝出个小小人影。阿阳生前的杏黄衫子被烧得焦黑，声音却清亮如初：“阿姐……取了赤凰羽就能带我回家了对不对？阿姐做的莲子糖，我梦里都馋呢……”

蓝焰突然从地缝窜起。圣玲眼睁睁看着幻影在火中蜷成胎儿状，焦黑的指节还保持着递莲子糖的姿势。

“不！”她嘶吼出声，泪水终于冲破通红的眼眶，在灼热的空气里蒸出白雾。青蚨伞甩出的刹那，她望见自己映在伞面上的脸——唇角紧绷如拉满的弓弦，眼底却燃着两簇幽火。

凤凰木的赤羽在蓝焰中翻飞，每一片都映出阿阳生前的笑靥。

圣玲疯了一般扑向山顶。青蚨伞甩出时带起罡风，借着伞骨腾空而起。凤凰木的枝桠在火中舒展，每片赤羽都裹着蓝焰，像千万只浴火的雀儿正振翅欲飞。

圣玲攀上最后一块山岩时，整片天突然暗了三分。她喘着粗气抬头，喉咙里那声惊呼被生生噎住——十人合抱的凤凰木扎根在山巅，树冠直直捅进铅灰色云层里。千万片赤羽在蓝焰中舒展翻卷，像是把晚霞撕碎了养在琉璃盏中。她突然觉得眼眶发酸，这树明明烧着幽火，却比山下任何一株草木都鲜活。

有温热的细风卷过脚踝，山道上那些血脚印“滋滋”地褪成黑烟。圣玲不自觉地往前蹭了半步，腕间伤口的灼痛突然消了大半。她这才发现树皮上每一道纹路都是羽毛叠成的，最底下那层赤红如新嫁娘的盖头，越往上越透出金芒，最顶端的羽尖几乎要融进天光里。

“锵——”

清越的鸣叫震得她耳膜发痒。一片赤羽打着旋儿飘落，圣玲鬼使神差地伸手去接。羽毛触到指尖的刹那，她突然听见阿阳五岁时的笑声——是真真切切从树冠深处传来的，混着端午粽叶的清香。

灵台里的紫纱虚影突然尖叫：“对，砍树心——”后半句被树根处腾起的蓝焰掐断。圣玲怔怔望着掌心赤羽，那抹暖意正顺着经脉往心口钻，恍惚间像是回到药庐的雨夜，她把高烧的弟弟裹在晒过太阳的被褥里。

正要拧转伞柄化刃。

“小娘子好狠的心肠。”玉石相击般的清音自云端洒落，圣玲哆嗦抬头时伞面簌簌落满细碎金芒。绯色凤凰木枝桠间端坐着位蓝衣灵女，银线绣的百鸟朝凤裙裾浸在幽蓝灵火中，千万点荧光绕着冰绡飘带流转生辉。

“你是……”

那灵女轻点足尖落在焦土上：“吾乃玄娘，承灵者祝融半缕玄火精魄，在此守了七重山怨气百年。”她眼尾朱砂痣随蹙眉微动，指尖凝出朵剔透红莲托住圣玲颤抖的伞骨：“你斩断灵脉容易，山下三百里生灵却要永堕无间。”

“可方才蓝火……”圣玲喉间哽咽未止，识海里紫裳残魂突然尖啸：“这妖女骗人！刚刚就是她放的蓝火烧得你弟弟魂飞魄散！”

“不！”圣玲眼底腾起血丝，反手拔出伞骨就往树根扎。

忽然有冰棱刺骨寒意漫上手臂不能动弹，圣玲清醒才惊觉自己握着伞骨的指节已泛青白，偏头看鹅黄罗裙的少女指尖霜花未散，腕间冰丝在月光下泛着泠泠冷光。

是宁采音。

方才遇到的六人竟然跟过来了。

圣玲听见自己喉间溢出破碎哽咽，识海里紫裳的尖啸却戛然而止——蓝色裙裾掠过枯枝，眉心骤然灼痛，靛蓝火焰在眼前炸开万千星子。

“灵台都教怨气蛀空了。”玄娘指尖玄火游走如蛇点着她眉心，蓝瞳倒映着圣玲额间纠缠的紫雾，忽而偏头望向人群。

苏怿正觉腕间灼痛，低头见赤红翎羽缠着蓝焰没入肌肤，抬头便撞进玄娘似笑非笑的眼波：“焚天真火修到第几重了？”

其他五人第一次看到灵者，未免有些不知所措。

只有苏怿心中熟悉感油然而生，而且他藏着多年的蓝色火焰，这灵者居然也会，他正想是否有渊源，这灵者先问他会不会焚天真火。

“回前辈，三寸焰苗。”苏怿拱手。

“三寸够了。”玄娘并指削落半幅裙裾。赤凰羽化作流火缠上他腕骨时，识海突然涌入万千凤鸣，“我借你玄火开灵窍，半柱香内找到缠在她心脉上的茧子。”她指尖火焰突然化作赤红凤鸟，衔着银索冲进圣玲眼尾朱砂痣。

再睁眼苏怿已踏着凤鸟翎羽坠入血色荒原，指尖勾住火花的另一端传来玄娘冷冽传音：“东南巽位有黑气，劈开它。”

幽蓝火焰如长鞭横扫，腥风里骤然裂开蛛网纹路。苏怿撞见蜷在枯骨堆里的圣玲时，她心口蝶茧正汩汩涌出紫翼妖蝶，那些半透明的翅翼扎进她心脉，将道气抽成缕缕金丝。凤鸟清唳划破幻境，苏怿引火成刃劈向蝶群，却见圣玲突然睁眼，伞骨飞出直取他咽喉。

血色荒原突然剧烈震颤，苏怿后仰避开飞来的伞骨，手中玄火燎着圣玲鬓边碎发。那些紫尾蝶突然齐齐转向，竟将伞骨吞吃殆尽，蝶翼上的魔纹在道气滋养下愈发妖异。

紫尾……

好像在梦中前尘看到过！

来不及思索，玄娘的声音穿透层层血雾：“凝火成链锁住心脉！”

苏怿腕间赤凰羽骤然发烫，幽蓝火焰化作九节锁链缠上圣玲脖颈时，那些妖蝶突然发出婴儿啼哭般的惨叫。

圣玲心口蝶茧轰然炸开，紫雾凝成熟悉身影。苏怿瞳孔骤缩——龙鳞紫纱，魔族圣姬……

“您是梦中……”苏怿火链绞碎最后一只妖蝶。

紫纱少女歪头轻笑，指尖缠绕的魔气却化作万千毒针：“本宫可不记得养过这么俊的人。”

“不……肯定是……”苏怿正要说，为什么亥能在前尘出现，又和现世有关联。

毒针撞上突然浮现的火墙，玄娘踏着凤焰从天而降，靛蓝裙裾扫过之处，魔气尽数消融：“魔族圣姬多少年怨气都不散么？”

“真以为本宫怕！从前就是被这弑魔火烧死的！”亥突然旋身化出紫尾蝶。

玄娘冷笑掐指，苏怿腕间赤凰羽突然飞射而出。

凤鸣声响彻灵台时，苏怿突然头痛欲裂。破碎画面里是前尘月珩先灵在融玄火，漫天蓝火中传来亥的狂笑：“你以为焚尽因果就能困住本宫？别忘了本宫早就死了！”

“小心！”玄娘的喝令拉回神智。

苏怿本能并指成剑，三寸玄火暴涨为贯日长虹。

“不！这是魔——”亥的身影在凤焰中扭曲消散，最后瞥向苏怿的眼神竟带着茫然。

苏怿瘫倒在地。

灵台重归寂静时，玄娘虚影已淡如薄雾，她抚过苏怿脖颈月牙：“吓死我了，不过你当真不记得了？”

“记得……什么？”苏怿怔然望着掌心流转的蓝焰，凤羽烙印突然灼痛难当。幻境外传来圣玲苏醒的啜泣，而月光穿过玄娘透明的指尖，照见他眼中摇曳的靛蓝火光，分明是同源。

玄娘若有所思，指尖蓝火抚过他脖颈的月牙印记：“锁忆印？”

苏怿灵台忽然一白，无数他未曾经历过的片段如潮翻涌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