亳社和宗庙已修葺一新,白垩的墙面抹得没有一丝纹路,重新涂过的大漆在阳光下泛着油亮的光彩。
巫鹖按照告祭的礼仪,命巫祝们提前筹备祭祀所用的礼器、祭器和牺牲。
白岄暂居在宗庙旁,监视着巫鹖的一举一动,并未察觉他怀有异心,也未见可疑的动向。
曾经商王任用平民、罪人、奴隶以及东夷出身的众多官员作为亲信,他们未曾正式接受过作为职官的培训,也不知调用旧例,有些甚至连日常文书所用的基本文字都无法掌握。
这些官员唯王命是从,在朝中肆意妄为,行事毫无章法,贵族们则逐渐被排挤出去,避于族邑内不出,朝政一度瘫痪,民众怨声载道。
这几日,在辛甲和丽季的协助下,太史违与微子、殷君共同重建了职官体系,殷都的旧贵族们再次进入权力中心,围绕着新王的百官开始平稳运转起来,王宫内外那些不满的议论声也暂时平息。
丁卯这日的午后,天气晴朗,巫离拉着巫罗前来宗庙近旁,白岄暂居的屋舍。
巫罗抱着满怀的草药,仍是懒洋洋的态度,埋怨道:“啊呀,你要来找巫箴说话,为什么非要拉着我呢?前日巫鹖带来殷君的命令,取消了周祭,我好不容易能歇息几日。”
“你喜欢捣鼓这些药草,小巫箴的兄长不是也喜欢吗?”巫离理所当然地道,拉扯着她快步往前走,“说不定,她见了你,便觉得亲近,也就更好说话了呢?”
巫罗对她跳脱的思路不是很理解,叹口气,拖拖沓沓地跟上她的脚步。
白岄身旁已有一人,是巫隰,两人正围着一小滩火堆,用烧红了的荆木烧灼龟甲。
“这是在做什么?”巫离伸长了脖子,抬起眼细看,“在占卜……?命辞都没刻,你们在白忙活什么?”
“只是在试验。”巫隰笑了笑,往旁边让开些,“巫箴说想要学操纵兆纹的方法,我恰好知道一些技巧,便与她说一说。”
巫离扬起眉,“这也是能随便教的吗?你倒是心大,还在宗庙旁说这些,若是让神明和先王听到了,真是不敬得很啊。”
“神明才不会听到……”巫罗在白岄身旁跪坐下来,慢悠悠地说道,“若是贞人听到了,倒是会生气。”
巫离也坐了下来,探身拉住白岄的手,“对了,小巫箴,我们听到了一个大新闻,想着要来告诉你。”
白岄仍在捣鼓手中的卜甲,观察背后钻凿的空隙,头也不抬,问道:“什么事?”
巫离觑着她看了半天,没从她脸上看出什么表情,“别哄我们了,你当真还不知道?”
白岄放下龟甲,“是太公返回牧邑的事吗?确实接到王上的口信,太公已擒获方来,击退飞廉,回到牧邑,明日将在牧邑行柴祭告知先王,随后众人前来亳社举行告祭。”
“不是这个。”巫离摇头,取了一根荆条,伸到火堆之中,点燃了看它一点点烧尽,“我们听到贞人和巫鹖说,周王打算将王畿之内分为三处,分别命他亲信的弟弟守卫。”
白岄垂首不语,她当然知道此事,于商邑周围设置大量同姓宗族的封国以隔绝商人与附庸方国的联络,并将庞大的商邑分割成数片区域,命亲信的族人就近看守,这都是早已商定好的处理措施。
“想必殷君他们,很生气吧?”
“何止是殷君,巫繁他们也气疯了。”但巫离却笑起来,“你也知道的,他平日最是骄矜,恐怕先王来了都没有他神气活现的,如今在那里气得脸通红,无计可施,像一头发怒的牛,拿着大钺说要去与周王拼命,巫祝们正拦着他呢。”
巫罗充耳不闻,一心摆弄着怀里的药草。
巫隰闻言莞尔,“你是一向与他不对付的,见他这样狼狈,你该得意了。”
“我就是看他不顺眼,怎么了?”巫离竖起眉,“小巫箴的兄长,当时不也被他为难过么?你细数数,我们哪一个没有被他为难过?”
巫隰看着她摇头,“不过周王既然奉殷君为宾,此举确实不是待客之道。”
“待殷君都如此,那我们呢?”巫离拽着白岄的手,“小巫箴,你如今是周王的大巫,一定知道他们的主意吧?快告诉姐姐,也好让族人早作准备嘛。”
“就算知道,巫箴会告诉你吗?”巫罗抬起眼皮,扫了她一眼。
巫离回瞪她,“大家好歹一起做了十年的主祭,这点情谊都没有吗?悄悄告诉我们怎么了?”
白岄从她怀里抽回手,“王上认为各安其处即可,但我会留在此地。”
“那不就和对待殷君一样吗?不过是派小巫箴来监视我们的话,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巫离起身踱步,疑惑道,“可他们不是说,你是那什么……丰镐的大巫,不用回去主持祭祀之类的吗?”
“丰镐的祭祀并不频繁,大多由王上亲自主持,用不上我。”
巫罗霎时抬眼头,眼睛都亮了,喃喃道:“还有这种好事?那你每天都在做些什么?”
白岄沉吟了片刻,比起密密麻麻的周祭安排,丰镐的事务确实可以称得上清闲,“大概是……议事?”
戊辰日,武王带领公卿和六师的将领至亳社举行告祭,向商人的神明和先王正式告知旧王朝的覆灭和新王朝的建立。
祭祀进行得很顺利,清晨的殷都万里无云,没有狂风,也没有暴雨,更没有出现任何不祥的预兆,看来神明和先王已平淡地接受了此事。
殷都的贵族们没有出席,仅有微子启和贞人涅作为代表参与了祭祀。
召公奭带人前往洹水北岸,迎回被囚禁数年的箕子。
箕子为先王文丁之子,封于箕地,官至太师,曾辅政商王,过去是百官的领袖。
比起微子启,他辈分更高、素有贤名、地位尊贵,对于殷都的旧贵族们很有号召力。
数年的囚禁生活令他稍显憔悴,也未能掩盖曾经一揽朝政的气度。
微子启上前行礼,“太师。”
武王待箕子尤为恭敬,“先王尚在之时,常与小子谈及您的贤德,只因商王昏聩,朝中纲纪废弛,您不得不自晦其明,以保其身。幸而如今新君已立,百废待举,还望您继续辅佐殷君,教化民众。”
箕子笑了笑,拒绝道:“我曾与西伯交好,如今斯人已逝,或许我也老了。即便想要辅佐新王,也是有心无力。”
他仍带着微笑环顾众人,最后看向微子启,“许久没有回到殷都,微子陪我四处走走吧?”
吕尚向众人摆了摆手,示意不必阻拦,“箕子与先王相善,恐怕我们都入不了他的眼,便随他去吧。”
洹水泛着波光,一如数百年来的模样,波澜壮阔地穿过商邑向东奔流。
远处的池苑草木葱郁,飞鸟在其中婉转鸣唱,王陵区未及完成的大墓还缺少四条墓道,再也等不到它的主人了。
微子启跟在箕子身后,沿着洹水的南岸向王宫区域走去,轻声道:“太师,抱歉,我与贞人的计划失败了。我们只是想借周人之势……确实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不管是王上举行燎祭之事,还是西伯突然改变主意。”
意外太多了,或许确实是他们未能深思熟虑。
可……朝政瘫痪,民怨沸腾,同样是一刻也等不得了。
箕子已从召公奭那里听说了牧邑的战况,虽然是经过粉饰后的说辞,他多少也能猜到其中关窍。
事情弄到这一步,也说不好到底是谁的责任,又或是命运使然。
以当时的局势,身为长辈,他都只得佯狂避祸,又怎能苛求小辈行事熨帖稳妥?
“罢了,今日之局,不是早有预料了吗?”箕子沿着洹水,负手向前走了几步,“要说联合西伯,原本就是我的主意,怎能怪到你们头上?”
“何况当年我们忧心,若任由先王乱来,恐怕终有一日亡国绝祀,如今还没有走到那一步,也算是幸事。”
微子启不忿道:“可如今周王欲将同姓宗族分封至中土各地,又要将王畿分为三处命其亲弟监管,处处牵制,着实令人不快。”
箕子停步,回头看向他,“当年汤王代夏而立,将那位夏后氏流放至死,并欲迁毁夏社。这样看来,周王的行事已称得上宽仁。”
微子启叹息,“若非我等于阵上倒戈,周人岂会赢得这样容易?正因如此,才会将禄子奉为上公,以平息议论。”
箕子摇头,“败了就是败了,哪有这许多借口?当年西伯总喜欢与我谈起天命,现在想来,或许这就是天命。”
“天命……听闻太史筮得凶卦,周王所率的大军又遭遇连日大雨、山洪阻隔,却仍然顺利到达了牧邑。”
这也是天命吗?天命原来是这样一种,充满了阴差阳错的离奇东西啊。
箕子远远望向王城,“我就不过去了。微子,你需多多劝慰禄子和各族族长,不要妄为,以免惹来祸事。”
微子启摇头,“禄子气盛,我恐怕也难以约束。”
“也是。”箕子自嘲地笑了,“毕竟我也未能约束先王啊。”
“您之后要去哪里?”
箕子慢慢道:“被囚禁后我想了许多,也能理解西伯当年的想法。现在的殷君也好,周王也罢,我不欲再为他人臣仆。过些日子将返回封邑,不再过问殷都之事。”
“微子,这座城邑,就交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