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都的王城外散落着大大小小的族邑,共同拱卫居于中心的商王,白氏也曾是其中之一。
如今白岄带着一部分族人返回殷都,修缮屋舍,重建族邑,继续寻访、收治患病之人。
周边族邑的人们望着白氏族人携病患离开,聚在一起议论。
“那就是白氏的女巫啊,先前听他们说起,我还以为是错认。”
“她从前是主祭,很少离开白氏的族邑,我只在祭祀的时候见过。”
“听说就是她在朝歌从摘星台跳了下来,而后不见了,想不到还活着,真是奇迹。”
“摘星台?你没去过朝歌吧?那种高度,真有人跳下来还能活着吗?想想就是假的。”
“什么假话?我当时和族长在摘星台参加宴饮,亲眼见女巫被风卷下去的,亲眼!那天的情形,我到现在都忘不掉。”
“巫术还能做到这种程度?我说你们不会是喝醉了,看花了眼吧?”
“谁知道呢?那些巫祝总是神神秘秘的,说不定是幻术哦。”
“不过……白氏还真是对那种病尽心尽力,从前就接纳了许多病患在族邑内治疗,如今刚回到殷都,又开始寻访患病之人。”
自从告祭结束,白氏便开始寻访病患,至今已近一月,如今族邑内安置着四五十名轻症病患,重者也有三人。
白岘看着饮下药酒后陷入浅睡的病患,问道:“还是将他们带回族邑吗?”
白岄点头,“这些日子族人已修缮了大部分屋舍,可以暂居,先将他们带回去安置下来。”
“姐姐……那之后呢?”
葞回头看一眼病患,“兄长说过的吧?这种病无法可医,唯一断绝的方法,便是清除所有患病之人。”
白岘抬头望向云层,“可兄长也说过,这病不会传染,我们过去日夜照料病患,确实没有族人染上此病,即便留着他们也不会有事的,一定……要这样吗?”
且从这次寻访的结果来看,近一年来,患病人数正逐渐减少,症状的发展也较前延缓许多。
如果可以的话,他还是希望继续寻找治愈那种疾病的方法。
巫腧仍带人守在白氏族邑外,见白岄归来,迎了上来。
“巫箴,我联络了殷都的巫医,在各族邑寻访病患,大约还有数百人散布各处。”他压低了声,“至于你嘱托的那些事,我们也在闲谈时貌似无意地向各族邑谈起了。”
白岄点头,“多谢你。”
巫腧与他们一道往族邑内去,“要说感谢,原是我们该感谢阿屺。你也知道吧?在迁至殷地之前,亳都也曾有这种病流传,据说当时插手其中的人都不得善终。所以起初我们只是袖手旁观,不敢施救,任由那些病患在幻觉与惊狂中痛苦死去。”
“阿屺到底是主祭啊,比我们胆大,他说他要管……也真的那样做了。”
白屺作为主祭,比巫医更有话语权,他要管那种怪病,连商王都得点头同意,还得好言夸赞几句。
巫腧看向白岄,一向冷漠的女巫只有在提及兄长时才会在眼眸中流露出少许温柔,他续道:“虽然最后也没有找到好办法,大家还是很感激他的,病患们得以在安静的沉睡之中离世,想必也不会心怀怨怼吧?”
白岄连看也不看病患,“是么?不用跟我说这些的,我只是前来完成兄长的遗愿。”
远处传来喊声:“小巫箴——”
巫腧回望一眼,“巫箴,似乎是主祭巫即和巫罗,他们也带了病患来。”
巫即快步追上白岄,缓一口气,抱怨道:“小巫箴,别这么见外嘛,我们在后面叫你,好歹回头应一声。”
主祭在巫祝间的地位很高,以巫腧为首的巫医们都聚集过来向他问好。
巫即摆手,“不用,不用,你们各自去忙吧。我又不是巫繁,不喜欢这些有的没的礼节。”
巫罗怀抱着几束新鲜采集的药草,跟着运送病患的牛车慢悠悠地走来,语气是一贯的拖沓,“听说巫箴你在寻访、集中病患,恰好我今日与巫即外出采药,有人向我们求医,看了一下也是那种病,就给你送来了。”
巫即笑笑,“我们之间就不用说‘谢’了,怪别扭的。我和巫罗从前喜爱医药,到今天也没有抛下,但没有阿屺那么胆大,为了这个连主祭都可以不当,真是了不得的勇气啊。我们一直很敬佩他,做这些也算是帮他实现当初的心愿吧。”
“我知道。兄长的许多医术是巫即教授的,草药则是巫罗教的。”白岄回头命白岘、葞和其他族人、巫医先行离开,才轻声道,“如果离开殷都,不再做主祭,而是去做丰镐的医师……”
巫罗抬起眼,定定望着她。
“其实我们都在想,你要什么时候才会说呢?算算时间,你回来已近一月,除了寻访那些病患便是一副万事不管的样子,倒也稀奇。”
他们原本都以为,白岄会与巫鹖、巫繁还有贞人爆发激烈的冲突,他们还等着看热闹呢。
巫即望着远处的天际叹一口气,“巫箴此次是为周王而来,我不知周王到底托付了你何事,又打算怎样处理我们。”
“但你这样问,我只能说,若是十余年前,我尚年少气盛,定会毫不犹豫前往丰镐,死心塌地追随周王,可现在——周人真能接纳我们这些人吗?”
他和巫罗毕竟都双手沾满血腥,他精于剖解人体,巫罗则擅于应用迷药和幻术,他们这样的巫祝,在丰镐恐怕会被目为异类。
“主祭若是前往丰镐,确实举步维艰,我会再想办法。”白岄并不想轻描淡写,“听闻已有贵族和官员前往丰镐任职,假以时日,周人也会接受来自殷都的巫祝。”
巫罗一直保持着沉默,此时才慢慢道:“我想去。但若你有朝一日离开丰镐,我也会离开。”
她可以相信白岄,却不相信周人。
“我可要再考虑考虑。”巫即带着浅淡的笑意,上前凑在白岄耳边轻声道,“对了,告诉你一件事。先王在鹿台以自身行燎祭的事,已在殷都传开了,人们都在说,神明定会降罪于周王。”
白岄淡淡道:“我已听闻了。”
“那你要怎样阻止呢?”巫即略带些挑衅看着她,“周王的大巫。”
“这是我的事,就不劳你们费心了。”
巫即笑道:“小巫箴,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性子犟得很啊。有时候依靠一下别人,也是可以的哦。”
巫即和巫罗走后,葞走上前,“岄姐,召公来了,在族邑内等你。”
召公奭正在一旁观看白氏族人为集中起来的病患治疗,说是治疗,其实也不过灌些药酒、施针镇静罢了。
白岄上前,“召公来了,是有什么事?”
召公奭道:“吕他、侯来、陈本、伯韦、新荒已率部返回管邑,戏、靡、陈、卫、霍、艾、宣、厉、磨等地均已平定,那些趁乱逃离殷都的贵族、诸侯和官员也大都擒获。王上命你前往牧邑,筹备祭祀。”
“那之后,王上就要返回丰镐了吧?”
“太史和内史也会随王上返回,到那时,你独自留在殷都,没问题吗?”
“召公多虑了。”白岄向前走了几步,走至用于观星的高台前,长久无人涉足,泥土筑成的台面上长满了荒草和灌木。
她是生于殷都,长于殷都的鸷鸟,原本就属于这座城邑。
从前她尚且要顾及父兄和族人的处境,行事不能太过张扬,如今重返殷都,本就立场不同,就不需要收敛什么了。
“比起担心我的处境,你们还不如担心我,会不会反过来协助殷君。”
召公奭皱起眉,“别这样想,王上很信任你。”
“但这样想的人,也是有的。”白岄回转过身,向召公奭汇报近期的事务,“我后来去拜访过箕子,他不愿再涉足朝政,已于上一旬辞别众人返回箕地,微子和殷君再三挽留,他也未予理会。琴应、鲁启等率族人追随他而去。”
这样也好,数个族邑追随他离去,恰好可以分散殷都内部的旧贵族势力。
“至于商王的那些流言,近日已在殷都一带流传开,我命巫医四处寻访病患之时,向各个族邑透露王上征伐周围方国和诸侯的近况,以示并无灾祸降临。”
如先前的计划所言,流言如同泛滥的河水,想要以外力截断、阻拦或是澄清都不切实际。可编得再有声有色的流言,在事实面前,终究是不攻自破。
白岄停顿了一会儿,道:“总体而言,还是可控的。”
召公奭点头,又问道:“方才与你谈话的是谁?”
“是殷都的主祭,巫即和巫罗,擅于医药之事,或许可以拉拢。”白岄沉吟片刻,续道,“但主祭性子古怪,所言所行不可轻信,局势尚未安定,不能轻易让他们前往丰镐。”
能成为主祭的都是各族中的佼佼者,也有不少像巫即和巫罗那样原本擅长或是喜爱其他技艺,却被困于祭台上,日复一日地屠杀各种牺牲,看着生命随血流在手中一点点流逝。
长此以往,哪有不疯的?
“我们这次返回丰镐,带上了不少殷都的贵族和官员,要将他们安置到周原一带。”
“我有些忧心,流言或许会随着他们到达丰镐。”白岄直言,“殷之民早已习惯耳闻各种流言,并不会太当真的。可周人是否会信以为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