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两百余年之间,经过数代商王反复营造、雕琢的宫室位于高高的夯土台基之上,俯瞰着整座繁华城邑与拱卫四周的族邑。
小臣送白岄进入宫殿,“王上、微子,还有贞人,大巫来了。”
白岄已换上了常穿的白绸外衣,骨制与松石的坠饰自肩头与颈间垂下,随着行走发出细碎声响。
微子启和贞人涅起身相迎,殷君瞥她一眼,也站起身。
较量已经结束了,剑拔弩张的氛围较前稍稍缓解,众人互相问过好,各自落座。
贞人涅坐于白岄下首相陪,笑道:“请巫箴前来,是有一事商议。”
“什么事?”
贞人涅仍带着淡淡的笑意,道:“我与微子商定,希望能为王上聘巫箴为后,延续殷祀。但听闻白氏族长不在殷都,不知该与何人详商?”
“咣当”一声,殷君面前的酒爵掉落在地。
微子启看了他一眼,告诫他不要妄动。
白岄面色毫无变化,“我为白氏巫箴,与族长共同主持族中事务,与我商议即可。”
贞人涅笑着点头,“所以,巫箴的意思是……?”
“我为白氏巫箴,自然不会外嫁。”
对于她的回答并不意外,但贞人涅仍劝道:“诸位先王也有许多王妇出身巫族,其中不少均是能独当一面的大巫,巫箴是神明所爱的女儿,本该归于人主,才能安抚民众。听闻巫箴尚有幼弟,可令其继承‘巫箴’之号,主持族中事务,何必如此急于拒绝呢?”
白岄答道:“幼弟顽劣,不堪继承‘巫箴’之号。”
“如此,还真是遗憾。”贞人涅说着遗憾,脸上倒也未见什么遗憾之情,很快揭过了这个话题,“周祭取消之后,如今多以岁祭祭祀先王,巫鹖前往侍奉先王之后,祭祀之事多由我与巫繁代管,巫隰也负责了其中一部分。”
“若有不明之处,巫箴可询问我,或是命巫隰协助。”
白岄一一应下,“贞人定下时间、用牲、祭法后,我会命巫祝们筹备祭祀。”
之后又谈了祭祀先王的相关事宜,白岄告辞离去。
白岄一走,殷君便起身来到贞人涅面前,将他面前的几案敲得砰砰作响,“贞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贞人涅也站起身,笑问道:“哦?王上是指什么?”
殷君情绪激动,怒道:“自然是什么让那女巫做王后的事!根本没有与我商议过,你们在自说自话什么?!”
贞人涅对于青年君主的态度并不恼,含笑的目光似乎在看一只没有利齿的小老虎,“王上要知道,如今我族兵败,贵族离心,民众不安,巫箴深得周王信任,又曾引来神迹,且是贤臣之后,正是王后的最佳人选。”
“她又非同族,作为王妇尚可,怎能为后?”殷君看向微子启,“伯父,您就没有话说吗?”
贞人涅沉下脸来,冷笑道:“巫箴曾跳下摘星台而生还,又在烄祭时引得大雨落下,王上也知道上一个如此舍身引来神迹的是谁吧?”
是带领族人击败了夏桀,代夏而立的天乙王成汤啊!
贞人涅又慢慢地道:“其实……王上该庆幸巫箴是女子,否则周人所立、贵族与民众追随的王,或许就是她了。”
作为垄断了沟通神明权力的贞人团体,比起王族来,他更在乎人们对于神明的信仰。
这煌煌商邑,又不是由王族的一支组成的,旁系的先王多得是,真要算起来,或许连周人都与先王有什么亲故也不好说呢。
只要保住对于神明的信仰,这天下终究还是商人的天下,神明之下的那个位子,也永远会为贞人团体保留。
殷君冷哼一声,认为这不过是无稽之谈,“说到底,她乃是外族。而且那些不过都是装神弄鬼的小手段罢了。”
“小手段?”贞人涅踱步至殷君与微子启的面前,“那请问两位王之子,也能做到吗——?”
微子启笑着摇头,“我做不到。”
殷君不服气地闭上了嘴,好吧,他确实没那等能耐去预测天象,更不会疯狂到拿自己的性命冒险。
“但这种事,贞人和伯父都不与我商议,就自己决定了吗?”殷君仍是不忿的,自他继位以来已近半年,朝政大体仍由太史违和微子启代管,神事则完全决于贞人和巫祝,根本没有人在真心听取他的意见。
“还有那女巫在祭台上乱来,杀害巫鹖、巫繁他们,你们完全不管吗?!”
微子启叹口气,劝道:“巫箴如今是大巫,不要对她如此无礼。且上一任大巫与巫繁等人均是前往天上侍奉神明与先王,乃是无比荣耀之事。你既继位为君,应当勤于政事,多多听取百官与各族的意见,我看邶君尚且比你年少,却能独当一国,你不及他多矣。”
“我……”殷君气结,可他们将他草草推上君位,根本没有一人在意过他的意见!
贞人涅见他满脸愤懑,道:“王上似乎不明白,这是您自己选的啊。”
贞人涅代表神官,微子启代表贵族。神官与贵族,从来都在与王争权,怎么可能站在王的那一边呢?
迁至殷都以来,数代商王都在不遗余力、费尽心思屏退贵族、拢归神权。如今他们的努力都成空了,新王无权无势,腹背受敌,想来除了听任神官与贵族摆弄,也别无他法了。
直到此时才真正明白过来的殷君倒退了两步,带着不可置信的神情看向微子启,“怎么可能……”
随后他转身跑出了宫殿。
贞人涅都懒于让人去追他,反正过一会儿小臣就会把殷君的动向汇报给他。
微子启无奈地笑了笑,“那孩子若有巫箴三成的头脑和手腕,也足以让我欣慰了。”
“巫箴确实没有让我们失望。”贞人涅扶着下颌,目光幽深,他们早就知道了,白岄既然返回殷都,其目标自是成为大巫控制神事,他和微子启也愿意卖周王这个人情,让白岄成为大巫。
巫鹖也好,巫繁也罢,都是他们给白岄设下的小小阻碍罢了。
如今看来,白岄确实没有辜负任何人的期望,她那自恃于神明的姿态,凌厉果断的手段,以及冷静隐忍、条分缕析的行事风格,理所当然可以进入这场权力争斗的中心,来参与谈判与瓜分好处。
可是——她想要得到的“好处”到底是什么东西?名利、权势、地位?似乎都不像。
总不能真是为了帮助周人夺取这个天下,就连自己的性命也不顾吧?
“将神事尽数委任于她吧,我们越将她奉至高位,周王越会忌惮她。”
“但周王仁厚,用人不疑,未必会猜忌巫箴的。”微子启尚有疑虑,“如今民众深信于她,目为神明之使,贵族中有不少人笃信神明,也将她作为心中的依托。长此以往,恐怕会带来不小的麻烦。”
贞人涅低头微微笑着,并未答话。
离开殷都的王宫,白岄回到族邑。
岁祭已经结束,葞和白葑都已在族邑之内。
其余族人们知道了今日的事,也都聚集在一起,等待白岄,一见她出现在远处,众人一拥而上,将她团团围住。
“阿岄,你也太乱来了。”
“就是啊,如果出了什么事,族长他们要怎么办?”
“你有想过阿岘吗?”
白岘最是重感情,仿佛白岄少了那份感情都到了幼弟的身上。
族人们都不敢想,已经失去父兄后,如果又一次失去姐姐,任性的白岘究竟要闹到何种地步?
“而且阿岄你都没把计划完整地透露给葑和葞吧?”
“然后又独自一人接受贞人的邀请去王宫之中议事,要是他们把你给扣在那里又该怎么办?”
白岄好不容易从情绪激动的族人之间脱身,安抚道:“我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吗?”
白葑虽然始终支持她的行动,此时也十分不满,“周王真值得你这样做吗?阿岄啊阿岄,若阿屺还在,不知要怎样生气!”
白岄不同意,“兄长才不会生气。”
“是啊……”白葑的声音低下去,“他只会怨恨自己未能保护你。”
“岄姐,别再这样做了。”葞扯了扯她的衣袖,“何止兄长会那样,大家都会心疼你、会自责是我们太过没用,没法保护你。”
“为什么要这样想呢?我是白氏巫箴,不是因为兄长早逝,才不得已成为巫箴。”白岄摸了摸他的脸,然后看向众族人,慢慢地道,“是父亲考察过我的各项课业,认为我比兄长更适合成为巫箴,才选择了我。领导族人、保护族人,本就是我的职责所在。”
族人们面面相觑,可无论如何,在他们心目中,白岄总还是那个被兄长宠爱的小姑娘。
她是白氏的女儿,人们会不自觉地关怀她、爱护她,用最精美的饰物妆点她。
这一点情绪,是白岄无法理解的。
见族人们不再纠缠于今日之事,白岄向安置病患的屋舍走去,“葞,你去将巫腧请来,我有事要与他商议。葑,随我一起去看看那些病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