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矩半坐在血滩中,见白岄走近,手足并用向后退了几步。
他是主祭,也曾亲手斩落无数头颅、剖开躯体、剔取脏器,他从没有哪个时候觉得白岄手中那柄滴着血的大钺这样可怖。
经历了这场噩梦一般的体验,他早已抛下了身为主祭的高傲,几乎想要扑到白岄面前,“都是巫繁那家伙让我们这样做的,巫箴,这并非我的本意——”
白岄走上前,声音轻缓,“不要吵,会打扰到先王和先祖享用祭品。”
巫矩一噎,深感女巫几乎不可理喻,随即脑后一重,闷哼一声,栽倒下去。
先将人牲打晕,然后抡起大钺斩下其头颅,祭祀的流程便是如此简明易行。
没有经过预先的处理,血溅得到处都是,将白岄面具上半边的夔纹泼成鲜红色,死不瞑目的头颅滚到她的裙袂旁。
白岄践着血迹走到祭台前,环顾正狼狈地整理仪容的贵族们。
“若还有人想追随先王,再加几个也不妨事的。”
祭品嘛,可以多不能少,从来是越多越好的。
飞鸟尚未离去,正悬停于祭台高处的天幕中,似乎在等待她的下一个指令。
太疯狂了。
前来观看祭祀的贵族们此刻都只有一个念头,谁能赶紧阻止这疯狂的女巫?
否则她伸手所指,群鸟所向,岂非尽数可说是神明喜欢的祭品?!
他们此刻连动也不敢动,生怕发出一点声响吸引了鸟群的注意,而不幸成为下一个“神明最喜欢的”祭品。
就连殷君背后都渗出了一层冷汗,将求援的目光递向微子启和贞人涅。
微子启与贞人涅交换了一下眼神,贞人涅起身,缓步走向祭台。
众人静默无声地看着贞人涅一步一步走至女巫的面前,他每向前一步,人们便觉得心中的希望点亮了几分。
贞人涅登上祭台,扫了一眼满地狼藉,微微笑道:“巫箴闹得有些太过了呀,以三位主祭作为人牲,恐怕中宗也从未收过这样隆重的祭品。”
白岄的目光转向殷君,微微提高了声音,“哪里比得上先王以自身为祭呢?”
物以稀为贵,在殷都仅有二十一名的主祭,自然是万分贵重的祭品。
而天下一人的商王,更是无上尊贵的祭品。
殷君攥起了拳,“这女巫太猖狂了,总有一天要杀了她——”
微子启按下他的手腕,“不要意气用事。周人本就有意迁移、屠杀殷民,只是碍于他们所宣扬的仁义,尚未有所动。若我们与巫箴起了冲突,甚至起意伤她,三监和丰镐得到借口,都会立即采取行动。”
殷君不忿道:“如今有殷都的贵族们支持,还有东方的奄国、薄姑国、孤竹国这些势力,我们自然能与周人一战,有什么可害怕的?”
“且不说贵族是否都会支持你。”微子启摇头,“即便勉强胜了,亦是两败俱伤,之后要如何应对羌方和夷方的反扑?”
一朝落败才恍然发觉,王畿之外,俱是他们的仇敌。
北羌与东夷都曾屡次侵扰王畿,又被他们暴力镇压,彼此之间早已结下了不可调和的血仇,正等待着时机前来报复。
至于以楚族为首荆蛮,也都蛰伏着等待机会,想要重回中原,如今王畿以南的附庸方国都被周人扫平,楚族若真要联合荆蛮各族一起进攻商邑,也会引起不小的麻烦。
贞人涅与白岄在祭台上相持不让,群鸟翔集,似乎只待白岄一挥手,便能将贞人涅也扑倒在地。
众人满怀忐忑地注视着这位把持占卜二十余年的贞人领袖,要怎样安抚被神明宠爱从而肆意妄为的女巫。
殷君将拳头砸在几案上,铜铸的酒爵齐齐震了一下,发出一阵脆响,“那怎么办?总不能就这么干看着那女巫再把贞人杀了?!”
“巫箴不会再操控那些飞鸟伤人了。”微子启看着溅了一身血仍神定气闲的女巫,“她的目的已经达成了。”
而且,他和贞人的目的也达成了。
现在,结果令双方都很满意,自然可以安定下来仔细谈条件了。
僵持了许久,贞人涅笑了笑,率先打破了沉寂,“既然人牲都已处理完,还是不要延误祭祀的流程,以免先王发怒、降罪。”
白岄道:“中宗与先祖,不会怪罪我的。”
贞人涅又笑了,“那自然,巫箴可是神明最宠惠的女儿,神明与先王怎么忍心怪罪于你呢?”
他拍了拍手,有巫祝走上祭台,默默无声地清理掉祭台残留的血迹和羽毛,随后将遗骸葬入预先挖好的祭坑之内。
处理已毕,祭台上又恢复了整洁,唯有夯实的泥土泛着暗红血色。
贞人涅道:“尚有三牛与三小牢未处理,请白氏的巫祝们完成祭祀,以享神明。”
他向白岄微微躬身,“巫箴为神明所爱,能招来神鸟与风雨,又为贤臣之后、大巫之女,理当继任为大巫,以号令群巫,供奉神明与先王。请您随我前去更换祭服,与王上、微子一叙。”
白葑已带领着族人回到祭台上,巫祝也将作为牺牲的牛羊准备好了。
白岄回头与他交换了眼神,并不急着随贞人涅离去,而是取出玉箎吹奏。
随着篪声响起,巫离带着族人们进入了祭祀区域。
“巫箴引来神鸟,不可轻忽。我族一向侍奉神鸟,便由我们吹篪相送。”
贞人涅和气地笑笑,“巫离能有这样尊敬神明的心,很好。”
他的目光停留在翛的身上,少女跟随在巫离身旁,正一心一意地闭目吹奏竹篪。
群鸟拍打着翅膀,随着乐声在空中翩翩飞舞,不断变幻着形状,宛如一片极大的丝料铺展在天边,一度遮蔽了日光。
然后巫离与族人退出祭祀区域,群鸟也随着他们远去,渐渐分散开来,隐入远山与丛林之中。
人们见飞鸟总算离开,都舒了口气,重新落座,继续观看之后的祭祀。
白岄走下祭台,葞正带着那三名小臣,等候在祭台一侧。
贞人涅抬眼打量一下那装扮成巫祝却又一点不像巫祝的少年人,笑道:“那三名人牲,正是巫繁为你准备的‘厚礼’,不知巫箴可满意?”
白岄道:“祭品还是需要神明满意才好,巫繁自作主张,难怪惹恼了神明。”
贞人涅但笑不答,等走近了葞他们,才道:“我先回王上那里侍奉,请巫箴换过衣衫后尽快前来。”
“巫箴,多谢您和这位小巫师救我。”被打晕的小臣已苏醒过来,此时跪伏在地上,哭声里满是劫后余生的喜悦,“我誓死追随您——”
白岄冷淡地瞥他们一眼,“你们本在哪个族邑?回去吧。”
“不、我们不回去。”小臣们异口同声,“我们已商量好了,要追随您、报答您的恩情。”
回去岂不是继续当奴隶,他们才没有这么傻。
“如果是像报答先王那样,就不用了。”白岄唤上葞,转身就走,扔下一句话,“回东夷去吧。”
“岄姐……”葞用打湿的布巾擦拭着她发梢上沾染的血迹,不解道,“方才群鸟聚集,贵族都十分震恐,趁那个时候,明明也可以把贞人一起处理掉,岄姐为什么要放过他?阿岘和族长都说过,就是他在商王面前提议……”
白岄脱下溅了血的祭服,换上干净的白色外衣,轻声道:“葞,那名小臣确实认得你。”
葞一怔,不知她提起这个有何深义。
方才他与小臣交谈了一会儿,确实他们当年曾被关押于一处,后来各自逃脱了成为人牲的命运,不想十余年后又在祭台上重逢,也算一段奇遇。
“所以,巫繁和贞人,他们不仅知道当年兄长带走了你,将你们安置在族邑之中,后又随族人离开殷都,如今又随我返回殷都。”
他们对于白屺带走的那批战俘的去向,了如指掌。
但这件事在当时的白氏族邑,是众人严防死守的秘密,连临近族邑的巫医们都不知道。
看来贞人和巫繁他们的消息来源,灵通得很。
“不仅如此,他们甚至能找到当年与你同被关押的战俘,且他恰好还记得你的样貌和名字。”白岄将弄脏的骨饰和玉饰摘下,又擦净面具上的血渍,“你以为那是巧合吗?”
“原来不是……?”葞面色凝重,“可他们怎知我会一起参加祭祀?”
白岄道:“通过你的性格、行事,白氏的动向即可推算。”
葞沉吟不语,原来那个贞人涅有这么厉害吗?他还以为那只是一个依靠垄断占卜,肆意把持朝政的阴险小人。
让人点破葞的身份和白屺过去所为,是贞人涅他们给出的挑衅和威胁。
“至于贞人……他地位尊贵,是贞人集团的领袖,在殷都的贵族们之中,远比殷君更有威信。”白岄低眉,“贸然杀害他,会引起殷民震恐,也会引起他们反扑。倒不如留着他,令他在殷都安定人心,稳定时局。”
葞苦恼地挠了挠头,“这么复杂……岄姐,你和周王他们脑袋里天天都装着这些东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