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二□□年,岁在甲申)
其一
时维魏元帝景元五年?(公元264年),岁次甲申。蜀汉既灭,后主刘禅?被迁至洛阳,封为“安乐公”?,食邑万户,赐宅第,供歌伎?,一副醉生梦死、乐不思蜀?的模样,成为了司马氏彰显“宽仁”与“威德”的活招牌。然则,这表面上的歌舞升平,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短暂的平静。西蜀故地,暗流涌动;洛阳朝堂,权力的天平正在发生决定性的倾斜。平蜀之功,如同一股东风,将晋公司马昭?的权势与声望,推向了前所未有的顶峰。那象征最高权力的九鼎?,仿佛已唾手可得。“加九锡??,进位晋王”——这早已是水到渠成、人心所向之事。
春末夏初,洛阳的天气渐渐炎热起来。晋国公府邸之内,却是一派更为炽热的景象。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晋王册封大典,府中上下,张灯结彩,仆役??往来穿梭,忙碌异常。各种象征王爵威仪的器物——王冠(冕旒??)、车辂??、旌旗??、乐器??等等,正由有司??部门精心赶制,陆续送入府中。
九岁的司马晟??,穿着一身崭新的绛紫色??束腰??朝服(这是为配合典礼场合,特意为她准备的“公子”礼服),头发梳成更为整齐的双髻,用玉簪??固定。她站在廊下,看着眼前这片繁忙而肃穆的景象,心中百味杂陈。祖父即将成为晋王,距离那至高无上的帝位,仅一步之遥。这无疑是司马家族荣耀的巅峰。她能感受到父亲司马炎??脸上难以掩饰的喜悦与期待,也能听到府中幕僚、将士们充满自豪的议论。
“主公(指司马昭)功盖寰宇??,德被四海??,进位晋王,乃是天命所归??!” “待主公登基,我等皆为开国元勋??矣!”
司马晟听着这些话,小小的身躯挺得笔直,脸上也努力做出与有荣焉??的神情。但她的心底深处,却总有一丝难以言说的阴霾。她想起了被杀的嵇康,想起了国破家亡、不知所踪的刘珵,更想起了那个此刻同样身在洛阳,却如同囚徒般的曹襄。权力的顶峰,是用什么堆砌起来的?是赫赫战功,还是累累白骨???她不明白,也不敢深想。
这天,司马炎将她叫到书房,面带笑容地对她说:“晟儿,过几日便是你祖父受策??的大典。届时,陛下(曹奂)将亲临东堂??赐策。你身为晋王之孙,亦需随侍在侧,观瞻??典仪,不可失了礼数。”他顿了顿,又温和地补充道,“此乃光耀门楣??之大事,亦是你学习朝廷礼仪的绝佳机会。莫要让你祖父失望。”
“是,父亲,孩儿明白。”司马晟恭敬地回答。她知道,自己将要亲身参与到这场权力的盛宴之中,成为这历史性时刻的一个小小见证者。这让她既感到一丝兴奋,又有些莫名的紧张。她忍不住想,曹襄……她会被允许出席这样的大典吗?如果她也在场,看到这一幕,心里会是什么滋味?
其二
高贵乡公夫人府。与晋国公府的热闹喧嚣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这里的死寂与落寞。
九岁的曹襄??,穿着一身半旧的青灰色??袍衫,正安静地坐在窗边,看着庭院中那棵光秃秃的老槐树发呆。蜀汉灭亡,刘禅被俘,这些消息像一块块巨石,不断撞击着她本就脆弱的心房。同为皇室后裔,刘禅的遭遇让她感同身受,更让她对司马氏的忌惮与憎恨加深了一层。
关于司马昭即将进位晋王的消息,自然也传到了她的耳中。每当听到宫人们(实际是司马氏派来监视的眼线)低声议论此事时,她都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那个杀害了她父亲??、篡夺了曹家江山的权臣,又要向上爬一步了!而她们母女,却只能在这座名为“府邸”、实为囚笼的地方,苟延残喘。
母亲卞夫人??近来愈发沉默寡言,常常独自垂泪。她拉着曹襄的手,反复叮嘱:“襄儿,外面风雨飘摇,你万不可惹是生非。司马氏势大,我们……只能忍耐,静观其变。切记,韬光养晦??,方能求存。”
曹襄默默点头,心中却充满了苦涩。忍耐?要忍到何时?静观其变?又能看到什么变化?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司马家一步步登上皇位,将曹魏彻底埋葬吗?她恨自己的弱小无力,恨这不公的世道。
就在司马昭受策大典的前几日,宫中传来旨意,命“安乐公”刘禅及“高贵乡公之后”(指曹襄母女)等,亦需“观礼”。这无疑是司马昭精心安排的一场政治秀,旨在向天下展示他对前朝宗室的“宽待”,以及自身权力的稳固,连潜在的敌人都不得不前来“祝贺”。
卞夫人接到旨意时,脸色煞白,几乎晕厥。曹襄连忙扶住母亲,自己也感到一阵屈辱和恶心。要去观礼?看着仇人登上更高的位置,接受百官朝贺?这简直比杀了她们还要难受!
“阿母……”曹襄的声音带着哽咽。
卞夫人深吸一口气,强作镇定:“去……旨意不可违。襄儿,记住,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要……面无表情,不可失态。我们……是去看戏的。”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奈和悲凉。
曹襄咬紧了嘴唇,点了点头。去看戏?看一场名为“晋王受策”的闹剧,看司马家如何粉饰他们的野心和残暴。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了晋国公府的方向。那个司马晟,她现在一定很得意吧?她会在大典上扮演什么角色?她们……还会再见面吗?如果再见,又该是何种情景?
其三
景元五年四月丁卯??(公元264年5月2日)。洛阳皇宫,东堂。
今日的东堂,格外庄严肃穆。香烟缭绕??,钟磬??齐鸣。魏帝曹奂,穿着天子冕服??,在侍中??、常侍??的簇拥下,升座??。堂下两侧,文武百官,依品级??肃立。太尉王祥??、司徒何曾??、司空荀顗??等三公??领衔,皆是神情肃穆。
晋公司马昭,在相国??裴秀??等人的引导下,步入东堂。他身着即将替换的公爵礼服,面色平静,目光深沉,一步步走向堂中。
司马晟跟在父亲司马炎身后,站在靠近御座??的特定区域。她的小手微微出汗,心脏怦怦直跳。她努力挺直脊背,目光不敢四处乱瞟,只是用眼角的余光,偷偷观察着周围的一切。她看到了御座上那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小皇帝曹奂,面无表情,像个精致的木偶。她看到了祖父那沉稳如山的背影。她还看到了……在百官队列的后方,靠近宗室席位??的一个角落里,站着两个人影——正是卞夫人和曹襄!
曹襄今日也换上了一身相对整洁的青色袍服,但依旧难掩其瘦弱和苍白。她低垂着头,似乎在极力避免与任何人对视。但司马晟却能感觉到,她那紧绷的身体,散发着一种无声的抗拒和悲伤。
就在此时,站在曹襄不远处的,还有一人,更是吸引了司马晟的目光——那就是新封的“安乐公”刘禅。这位亡国之君,体态微胖,脸上竟带着一丝浑噩的笑容,仿佛眼前这场象征着他故国(及其宗室命运)彻底终结的典礼,与他毫无关系。
司马晟看着刘禅这副模样,心中忽然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滋味。这就是蜀国的皇帝?那个刘珵的父亲?他……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对比之下,那个倔强地低着头、浑身散发着悲愤气息的曹襄,似乎更让她……在意?
典礼开始了。侍中宣读诏书,历数司马昭辅政安邦、平定蜀汉的“丰功伟绩”,宣布依“古制”??,“加九锡,进位晋王,增封十郡,……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剑履上殿??……”一系列殊荣??,几乎等同于天子。
曹奂以稚嫩而毫无感情的声音,念出早已准备好的策文??。
司马昭上前,叩拜??谢恩。他接过象征王爵的玉玺、绶带??,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难以抑制的激动。
裴秀等一众心腹大臣,率百官上前,山呼??:“恭贺晋王殿下!殿下千秋??!”
司马炎激动地微微颤抖,他拉了拉司马晟的衣袖,示意她也跟着行礼。司马晟连忙低下头,学着大人的样子躬身??。她的心跳得更快了。晋王……祖父现在是晋王了!
就在这山呼海啸般的恭贺声中,司马晟忍不住,再次偷偷抬眼望向曹襄的方向。她看到曹襄的身体晃动了一下,似乎要站立不稳,幸好被卞夫人及时扶住。她的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嘴唇紧紧抿着,仿佛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四目相对。这一次,曹襄没有躲闪。她的眼中,没有了恐惧,也没有了悲伤,只剩下一种冰冷彻骨的恨意,像两把淬毒的匕首,直直刺向司马晟。
司马晟心中一颤,连忙移开了目光。那眼神,让她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和……愧疚?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愧疚,明明是曹家失了天下,是祖父凭本事得来的功业。可是,曹襄那冰冷的眼神,却像一根刺,扎在了她的心上。她忽然觉得,这金碧辉煌的殿堂,这震耳欲聋的恭贺,都变得有些虚幻和……冰冷。她下意识地靠近了父亲司马炎,仿佛想从他那里汲取一点温暖和力量。
典礼结束。晋王司马昭在百官簇拥下,志得意满??地离开了东堂。曹奂如同完成了任务般,默默返回后宫。刘禅依旧是那副乐呵呵的样子,仿佛刚刚看完一场精彩的表演。而曹襄,则在卞夫人的搀扶下,如同幽魂般,消失在宫殿的阴影里。
司马晟跟在父亲身后,心中五味杂陈。她知道,从今天起,一切都不同了。司马家距离那个最终的目标,更近了。但她也隐隐感觉到,自己和曹襄之间,那道无形的鸿沟,似乎也变得更深、更难以逾越了。然而,越是如此,那个倔强、悲伤、充满恨意的身影,反而更加清晰地印在了她的脑海里。
其四
就在洛阳为晋王受策而欢欣鼓舞之时,遥远的西蜀故地,却正酝酿着一场新的风暴。灭蜀的两大功臣——征西将军邓艾与镇西将军钟会,之间的矛盾,已经达到了白热化的程度。
邓艾自奇袭阴平、迫降刘禅之后,居功自傲??,行事颇为专擅。他不待朝廷命令,便以天子名义,任命蜀汉降官,划分郡县,甚至在《答晋王笺》??中流露出“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的意思,并隐隐有继续伐吴之意。这无疑触动了司马昭那根最为敏感的神经——对功高震主??者的猜忌。
而与邓艾素有嫌隙??的钟会,则敏锐地抓住了这个机会。钟会手握灭蜀主力大军,坐镇成都,本就对邓艾抢得头功心怀不满。他一方面暗中搜集邓艾“擅权”、“谋反”的证据,不断向洛阳密报??;另一方面,又与刚刚投降、同样野心勃勃的蜀将姜维??勾结起来。姜维佯??降钟会,实则想借钟会之手,诛杀魏将,恢复蜀汉。他对钟会说:“闻君自淮南??以来,算无遗策??,功高盖世。今伐蜀成功,威震天下,而主上(司马昭)忌刻??,群臣嫉妒,君身危矣!何不……”他暗示钟会效仿当年韩信??,拥兵自立。
这番话,正中钟会下怀。钟会本就才高而心术不正??,灭蜀大功在手,又得姜维“辅佐”,更兼手握雄兵数十万(包括收编的蜀军),野心急剧膨胀。他决心先除掉邓艾,再图谋自立。
于是,钟会与监军卫瓘??等人合谋,一面继续向司马昭诬告邓艾谋反,一面伪造司马昭的命令,以槛车??收捕邓艾父子。
公元264年初(正月),洛阳。
晋王府内。司马昭收到了钟会等人关于邓艾“谋反”的奏报,以及请求收捕邓艾的密信。他看着那些罗列的“罪状”,面沉似水。
“父亲,邓士载(邓艾字)劳苦功高,奇袭阴平,方有灭蜀之功。说他谋反,恐是钟会、卫瓘等人诬陷之词吧?”司马炎在一旁,有些迟疑地说道。他对邓艾的军事才能,还是颇为敬佩的。
司马昭冷哼一声:“功高?哼,功高就能不把朝廷放在眼里了吗?擅自拜官封爵,图谋伐吴,这已是逾制??之举!至于是否真反,此时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已成尾大不掉??之势!钟会此举,虽有私心,却也正合吾意。”他沉吟片刻,下令道:“传令下去,命卫瓘即刻动手,将邓艾父子收押!另命贾充??率步骑万余,即刻由斜谷??入蜀,名为慰劳??,实为监视钟会!此人野心,不可不防!”
九岁的司马晟,恰好在书房外等候父亲。她听到了祖父那冰冷而果决的命令。收押邓艾?那个灭蜀的大英雄?还要派贾充叔叔去监视钟会叔叔?她的小脑袋,彻底糊涂了。为什么立了大功的人,反而要被抓起来?为什么明明是自己人,还要互相猜忌,互相防备?她感到一阵深深的寒意。原来,在权力的游戏中,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那个看似强大的司马家族,内部也并非铁板一块??。
其五
西蜀,成都。
正月十八日清晨,天尚未亮。卫瓘派人持“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