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维魏景元六年,岁在乙酉?,冬十二月。洛阳的天,铅云低垂,朔风卷地,似也预感着一场翻天覆地的鼎革即将到来。自相国、晋王司马昭于咸熙二年八月薨逝?,其子司马炎袭爵不过数月,然“三马同槽”?之谶纬早已深入人心,朝野上下,人心思动,仿佛只待一声令下,那悬了四十五载的曹魏旌旗便要悄然落下。
洛阳宫城之内,相国府中,更是弥漫着一种既紧张又压抑的肃穆。年方十一的司马晟?,此刻正立于庑廊之下,身着玄色锦袍,腰束玉带,虽是男儿装束,却难掩其眉宇间不同于寻常少年的清丽与早慧。她,司马炎之“嫡长子”?,自幼便被寄予厚望,只是这厚望背后隐藏的秘密,连其父晋王也未曾窥破。此刻,她的小手紧紧攥着,指节微微发白,目光却锐利如鹰隼,穿透庭院中枯枝筛落的残雪,望向那议事正堂。
堂内,隐约传来其父司马炎与重臣贾充?、裴秀?等人低沉的议论声。虽听不真切,但“天命”、“禅让”、“仪式”等字眼,如冰冷的碎片,不时刺入司马晟的耳中。她知道,那延续了数代的“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戏码,终于要由自家来唱终章了。只是这终章,是以魏帝曹奂?的逊位为代价。想到曹奂那张总是带着些许惶惑与无奈的年轻面孔,司马晟心中掠过一丝难以言明的复杂情绪。同为帝胄,命运却如此迥异。
寒风掠过,带来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落在她精致的皂靴??旁。她微微侧首,正望见不远处,一个同样作男装打扮的身影,悄然立于月洞门??的阴影里。那是山阳公刘康??之“子“刘祎??,亦是十一岁年纪。刘祎今日是随其父入宫朝贺(实则更近于一种监视下的礼节性拜访),此刻却独自一人,避开了人群,神情淡漠地望着这相国府的一草一木。
从汉到魏,再到如今呼之欲出的晋,刘家早已习惯了这江山易主的轮回。刘祎的脸上,没有司马晟那般身处漩涡中心的紧张,反而带着一种超乎年龄的疏离与洞察。她似乎感受到了司马晟的目光,转过头来,二人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没有言语,却仿佛交换了某种心照不宣的讯息。都是局中人,亦都是旁观者,更是这宏大历史剧幕下,身不由己的微小棋子。
忽然,刘祎对着司马晟,几不可察地扬了扬下巴,示意她看向另一侧。司马晟顺着望去,只见一个身形略显单薄的“少年”正缓步走来,正是已故高贵乡公曹髦??之“子”曹襄??。曹襄亦是十一岁,穿着一身素雅的茧绸??直裾??,面容清秀,眼神中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与忧郁。她的父亲,那位试图反抗司马氏而被弑的皇帝,是她心中永远的痛,也是她在这晋王府中必须小心翼翼生存的原因。今日这般场合,她本不该出现,或许是受晋王“恩典”,特许旁观这最后的时刻。
曹襄走近,对着司马晟和刘祎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三人虽分属魏、汉、晋三方,且彼此不知对方底细,但在这种微妙的氛围下,同为年纪相仿、境遇特殊的“少年”,竟生出一种奇异的同病相怜之感。
“风紧。”曹襄轻声道,声音细弱,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拢了拢衣襟,宽大的男子亵裤??在寒风中微微晃动。
司马晟点了点头,目光再次投向正堂:“今日之后,洛阳的天,怕是要变了。”她语气故作老成,模仿着父辈的口吻,但紧握的拳头却暴露了内心的波澜。
刘祎则淡淡开口,引了一句《左传》??的典故:“‘禹、汤罪己,其兴也勃焉;桀、纣罪人,其亡也忽焉。’?? 天道轮回,本非人力所能尽窥。”她声音清冷,仿佛在诉说一件与己无关的旧事。
曹襄闻言,长长的睫毛轻颤了一下,看向刘祎的眼神多了几分探究。这看似柔弱的山阳公之后,竟有如此见识。她不由得想起父亲临终前的悲愤与不甘,低声道:“‘姬旦罹谗日,巨君矫恭时。’?? 昔日高祖??斩白蛇而起,光武??中兴汉室……魏武??奠基,文帝??受禅……兴亡之道,果真如是循环么?”她的话语中,带着对自家王朝覆灭的哀伤,也隐隐透出对司马氏行径的不齿。
司马晟听着曹襄的话,心中一紧。她知道曹襄的身世,此刻听她说出“王莽”二字,只觉得分外刺耳。但她不能表露出来,只是强作镇定道:“朝代更迭,自有其理。民心所向,方是根本。”她说着冠冕堂皇的话,心里却不由自主地想到了父亲和贾充等人连日来的密谋,以及那些即将摆上台面的“祥瑞”??和“劝进表”??。
就在这时,议事堂的门开了。司马炎在一众官员的簇拥下走了出来,面色威严,步履沉稳。他目光扫过庭院,看到了自己的“儿子”司马晟,以及旁边的刘祎和曹襄。他微微颔首,并未多言,径直朝着宫城方向而去。大局已定,接下来的,便是按部就班的仪式了。
咸熙二年十二月壬戌(公元266年2月8日),洛阳南郊??,筑坛祭天。魏帝曹奂身着衰服??,立于坛下,面如死灰。司马炎则率百官,依循着早已拟好的剧本,上演了一场“隆重”的禅让大典。
司马晟、曹襄、刘祎三人,皆得以在远处观礼。她们看着曹奂将传国玉玺??捧予司马炎,看着司马炎“三辞三让”??后“勉为其难”地接受,看着百官山呼万岁,看着一个时代的落幕和另一个时代的开启。
曹襄的眼中噙满了泪水,却倔强地不让它落下。宽大的袖袍下,她的手紧紧握着,指甲几乎嵌入手心。那是她父辈辛苦打下的江山,就这样拱手让人。
刘祎依旧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只是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嘲讽。汉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如今,这鹿又跑到了司马家的马厩里。
司马晟的心情最为复杂。一方面,是父亲登基、家族荣耀达至顶点的兴奋与自豪;另一方面,看着曹奂那落寞的身影,看着曹襄强忍的悲痛,她又感到一种莫名的不安与愧疚。尤其是当她不经意间对上曹襄那双含泪的眸子时,心中竟莫名一动,升起一股想要上前安慰的冲动。但这冲动,很快便被理智压下。她们之间,隔着国仇家恨,隔着这身男装所代表的立场。
典礼结束,司马炎改元泰始??,建立晋朝,是为晋武帝。曹奂被废为陈留王,食邑万户,居于邺城??附近的陈留郡。不久之后,曹襄因其“罪臣”之女的身份,也被“恩准”前往陈留,“陪伴”故主。而刘祎,则依旧随着其父山阳公,留居洛阳左近,作为新朝点缀门面的“汉室遗脉”。司马晟则随着父亲入主洛阳皇宫,开始了她作为“皇子”的新生活。只是那日南郊礼坛上,三个十一岁“少年”的短暂交集,以及彼此眼神中复杂难言的情愫,却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在各自的心底,荡漾开圈圈涟漪。
光阴荏苒,转瞬已是泰始二年(公元266年)深秋。陈留??,这座昔日汉魏之际亦曾有过短暂辉煌的城池,如今成了废帝曹奂的居所。虽号称食邑万户,仪仗、用度皆仿汉献帝故事??,然终究是寄人篱下,不复九五之尊。
陈留王府,一处僻静的暖阁内,炉火正旺,驱散了深秋的寒意。年仅十二岁的曹襄??,褪去了在洛阳时的拘谨,此刻正与二十一岁的陈留王曹奂相对而坐,膝上横着一卷竹简??。
曹襄经过这一年的沉淀,眉宇间的忧郁似乎淡了些,多了几分少女初长成的英气,只是依旧作男儿打扮,穿着一件半旧的深衣??。她看着眼前这位名义上的“故主”,心中百感交集。曹奂虽失了帝位,但在这陈留一隅,似乎反而卸下了重担,眉宇间竟比在洛阳时舒展了些。他依旧保留着昔日天子的温文尔雅,只是偶尔流露出的落寞,让人心疼。
此刻,曹襄正捧着一杯热茶,递给曹奂,轻声问道:“陛下(此处沿用旧称,亦是曹奂被允许的特权之一)??,今日气郁,何不观书解闷?”
曹奂接过茶杯,暖意从指尖传来,他苦笑一声,摇了摇头:“书是好书,只是……唉,‘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师也’??。孤近日反复思量,我大魏自武皇帝??创业,至孤而亡,不过四十六载,何其速也?蜀汉立国亦近半百,亦随之倾覆。这兴亡之道,究竟在何处?”
曹襄闻言,放下了手中的竹简,抬起清澈的眸子,望着曹奂。她虽年幼,但身负国仇家恨,又兼天资聪颖,对这些问题早已思虑良久。此刻听曹奂问起,便也认真地回应道:
“陛下所问,亦是襄日夜思索之事。窃以为,魏室之兴,在于武帝雄才大略,挟时势而起,‘唯才是举’??,不拘一格,故能扫平群雄,奠定基业。文帝、明帝??守成,亦能励精图治,然……”
她顿了顿,斟酌着词句,毕竟眼前人是曹氏后裔。“然自高平陵??之变,宗室大权旁落,司马氏父子擅权日久,‘蝉蜕蛇解,时哉时哉!’??,其势已成,非人力所能挽回。陛下临朝,年岁尚轻,内无强臣辅佐,外无宗室藩屏,譬如‘厝火积薪’??,危殆久矣。”
曹奂听着,脸色微微发白,却还是点了点头:“你说的有理。司马懿老贼??,隐忍数十年,一朝发难,实非常人。其子司马师、司马昭??,更是青出于蓝。曹髦??……唉,刚烈有余,隐忍不足,终致杀身之祸。孤……孤愧对列祖列宗。”他声音哽咽,眼中泛起了泪光。
曹襄见状,心中亦是一酸。她起身,走到曹奂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动作笨拙,却带着真诚的安慰:“陛下不必过苛。‘时合六合共其功,运乖英杰难由己乎?’?? 非陛下之过也。只是……”
她话锋一转,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只是司马氏虽得天下,其根基亦未必稳固。观其行事,多效仿魏武、文帝故事,然其德行、功业,远不及也。且宗室内斗之隐患,已然可见。那司马晟??……虽年幼,观其在洛阳言行,颇有心计。陛下以为,她会是晋室的周公??,还是……”
提到司马晟,曹襄的心跳没来由地加快了几分。那个在南郊礼坛上,眼神复杂地望着自己的“少年”,那个看似沉稳却又隐藏着什么的晋室“皇子”。她与她之间,似乎有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牵引。
曹奂显然也对司马晟印象深刻,他擦了擦眼角,沉吟道:“司马炎诸子,次子衷??……闻其不慧。长子晟,倒确实显得聪敏。只是,其心性如何,尚难判断。皇室之中,手足相残,史不绝书。‘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陈思王的诗言犹在耳,唉……”
两人一时陷入沉默,暖阁内只听得炉火噼啪作响。
过了一会儿,曹襄又开口道:“至于蜀汉之亡,恐与我大魏不尽相同。先主??白帝城托孤??,诸葛武侯??鞠躬尽瘁,‘六出祁山’??,志在匡复。然武侯之后,后主??昏聩,宠信宦官黄皓??,朝政日非。姜维??虽有武侯之志,却无武侯之时与权。‘国之将亡,必有妖孽’??,内有奸臣当道,外有强敌压境,纵有良将,亦回天乏术矣。”
她条分缕析,将蜀汉灭亡的脉络梳理得清晰无比,言语间既有惋惜,也有警示。
曹奂听得入了神,半晌才叹道:“是啊,蜀汉之亡,非战之罪,实乃自毁长城。后主刘禅??……如今在洛阳,封安乐公,‘乐不思蜀’??,倒也……落得个清净。”他语气复杂,不知是羡慕还是鄙夷。
曹襄想到了那个同样在洛阳的蜀汉的刘珵??。她与刘珵有过几面之缘,只觉得对方眉宇间总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忧愁,与乃父的“乐不思蜀”截然不同。还有远在江东建业??的孙吴的孙曜??,不知在那位暴虐的吴主孙皓??治下,日子过得如何?五个不同国度、同样命运的“少年”,如同散落的星辰,何时才能再次相聚?想到这里,曹襄的心头涌起一股莫名的惆怅,还有一丝隐秘的期待。
她看着窗外萧瑟的秋景,黄叶在风中飘零,一如这逝去的王朝,和她们这群被命运裹挟的少女。她低声问道:“陛下,你说……这天下,何时才能真正太平?百姓何时才能安居乐业,不必再受这兴亡之苦?”
曹奂望着眼前这个年仅十二岁,却已饱尝家国之痛的“少年”,一时语塞。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正如他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他只能轻轻叹息,将目光投向那卷摊开的竹简,上面记载着前朝的兴衰往事,字字看来皆是血泪。
暖阁内,炉火依旧燃烧着,映照着一废帝、一亡国“公卿年轻而迷茫的脸庞。窗外,是陈留萧瑟的秋,是泰始二年变换了色彩的天空。而远方的洛阳、建业,乃至更遥远的地方,历史的车轮仍在滚滚向前,裹挟着所有人的命运,驶向未知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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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注:
1.岁在乙酉:指公元265年。但公元266年是丙戌年。此处可能需根据历史纪年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