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二六五年,岁在乙酉)
其一
魏元帝咸熙二年?(公元265年),岁次乙酉。这已是曹魏王朝,或者说,是那个名存实亡?的曹家天下的最后一年。洛阳城内,节气的流转似乎也带上了一种末路王朝特有的沉闷与压抑。昔日大魏天子曹奂?的咸熙年号,虽仍悬于宫门,书于诏令?,然普天之下?,谁人不知,真正的权力核心,早已不在那巍峨的皇宫正殿,而在城南那座规制日益僭越?、气派远胜皇居的晋王府?
晋王司马昭?,自去年平蜀??、进位??之后,威权日盛??,已然是事实上的无冕之王??。“代魏自立”??,不过是时间早晚、程序繁简的问题。朝堂之上,司马氏的党羽??遍布,三公??九卿??之中,十有八九皆是晋王心腹或依附之人。太尉王祥??、司徒何曾??等虽为前朝旧臣,然审时度势??,亦不敢稍有拂逆??。小皇帝曹奂,则更像是一个精致的傀儡??,一举一动,皆在晋王及其心腹——如中抚军??贾充??、尚书仆射??裴秀??等人——的严密掌控之下。甚至于,皇帝祭祀天地宗庙??这等最重大的礼仪活动,所用的年号月份,都被迫使用晋国的“建元”??,而非曹魏的“咸熙”,其受制之深,可见一斑。
春日里一个寻常的午后,晋王府后园。十岁的司马晟??,穿着一身合体的宝蓝色??骑射??劲装??,乌发束成利落的单髻,正有些心不在焉地搭箭??引弓??。她是晋王司马昭的孙儿,世子司马炎??之子,身份尊贵,自是备受瞩目。然此刻,她的心思却不在这靶??心之上。
她刚刚从前厅经过,隐约听到祖父司马昭与父亲司马炎及几位重臣在议事。
“……依我看,时机已然成熟。陛下(指曹奂)禅让??之仪,可着手准备了。”说话的是裴秀,语气沉稳而坚决。 “然也。当效仿虞舜??、汉献??故事,务求周全,不可留下话柄??。”贾充的声音带着一丝阴鸷??。祖父司马昭并未立刻表态,只听他咳嗽了几声,声音带着些微的疲惫:“此事……不急。待吾身体好转,再议不迟。眼下,需先稳固内外,尤其是……要看顾好幽州??、并州??的边防。”
司马晟心中微微一动。祖父的身体……似乎确实不如往昔康健了。自去年冬天以来,祖父便时常感到疲乏,咳嗽也多了起来。虽对外只说是偶感风寒??,但她隐隐觉得,事情或许并不那么简单。祖父春秋已高(五十五岁,在当时已算高龄),多年征战,忧劳国事,心力交瘁??,莫非……她不敢再想下去。若祖父有何不测,那……父亲能顺利接掌这偌大的权柄吗?司马家的未来,又将如何?
她看着远处那几个同样在练习骑射的宗室子弟,包括二叔司马攸??的几个儿子,心中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父亲虽是世子,但二叔素有贤名??,在朝中亦有不少支持者……祖父若真有万一,这晋王府内,恐怕也难免一场暗流涌动。她下意识地握紧了弓,指节有些发白。无论如何,她都要变得更强,要能帮到父亲,守护这个家——尽管这个“家”的荣耀,是以倾覆另一个“家”为代价的。
其二
与晋王府那权力中枢的紧张氛围不同,被软禁??在故高贵乡公??府邸中的曹襄??,感受到的,是另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和……麻木。
十岁的曹襄,穿着一身半旧的青灰色??袍衫,独自坐在窗前,看着庭院中那棵老槐树??又抽出了新芽。窗外似乎有隐隐的喧嚣传来,大约是晋王府又在举行什么宴饮或集会吧。那里的每一次欢声笑语,都像针一样刺在她心上。
蜀汉灭亡了,父仇未报,曹家的江山也即将彻底易主。她和小皇帝曹奂,以及母亲卞氏??,都不过是司马氏用以粉饰太平??的摆设。她们的存在,只是为了向天下人展示晋王的“宽仁”——看,我对前朝宗室多么优待!
不久前,宫中传来消息,皇帝祭祀宗庙,竟被迫使用了晋国的年号!这简直是奇耻大辱??!曹襄听到这个消息时,气得浑身发抖,几乎要将手中的书卷撕碎。她冲到母亲面前,哭喊道:“阿母!他们欺人太甚??!连祖宗都不认了吗?我们……我们难道就这样坐以待毙???”
卞氏脸色苍白,一把将她拉住,低声斥责:“襄儿!慎言??!你想招来杀身之祸??吗?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除了忍耐,我们还能做什么?”她眼中含泪,声音充满了无力,“记住,活下去,才有希望。哪怕……哪怕只是为了让你父亲的血脉??得以延续……”
曹襄颓然??跌坐,泪水无声滑落。是啊,忍耐。除了忍耐,她还能做什么?她恨司马昭,恨司马炎,恨所有司马家的人!但她更恨自己的弱小无力。她甚至……有些憎恨那个在晋王府里备受宠爱、意气风发的司马晟!同为十岁,为何命运如此天差地别?
有时,她会在某些特定的场合,比如朝会或者一些大型的祭祀典礼上,远远地看到司马晟。那个“小公子”总是跟在司马炎身边,穿着华贵的服饰,身姿挺拔,眼神明亮,仿佛汇聚了所有的荣光。每当这时,曹襄都会下意识地低下头,攥紧拳头,心中充满了屈辱、嫉妒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她不明白,为什么每次看到司马晟,自己的心绪都会如此波动。难道仅仅是因为仇恨吗?还是……在那光鲜亮丽的外表下,她隐约感觉到了一丝与自己相似的、被某种无形枷锁束缚的孤独?她不知道,也不愿去深究。她只知道,司马家的人,都是她的仇人。
其三
就在洛阳的政治天平即将发生最终倾斜之际,遥远的江东,建业城内,新帝孙皓??的统治,也开始显露出狰狞??的一面。
自去年(公元264年)七月登基以来,这位起初以“贤明”示人的吴国新主,很快便暴露了其猜忌??、残忍??、奢侈??的本性。改元“甘露”??(公元265年四月),似乎并未给东吴带来甘霖,反而预示着苦涩的开始。
他先是以“奉太后(朱氏,孙休皇后)居于别宫”??为名,实则将朱太后软禁起来,剥夺其权力。紧接着,便将屠刀挥向了前帝孙休留下的几个亲子——也就是名义上孙曜??的弟弟们。以各种莫须有的罪名??,将这几个年幼的“藩王”一一处死!手段之酷烈,令朝野震惊,却又敢怒不敢言??。
豫章王府。
十岁的孙曜,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色??袍服,面无表情地听着心腹宫人低声汇报着弟弟们惨死的消息。她的手,紧紧握着身旁刘珵??的手,指尖冰凉,微微颤抖。
“都……都死了?”孙曜的声音干涩沙哑。
那宫人垂泪点头:“是……陛下(孙皓)说……说他们图谋不轨??……”
图谋不轨?几个几岁大的孩子,能图谋什么不轨?这分明就是斩草除根??!孙曜的心,像是被投入了数九寒冬??的冰窟。她想起了父皇临终前的嘱托,想起了自己被废黜时的不甘。如今,连弟弟们也……下一个,会不会就轮到自己了?孙皓连嫡亲的堂弟都能下此毒手,又岂会放过她这个前朝“太子”、如今的“豫章王”?
“曜……”刘珵感受到孙曜手心的冰冷和颤抖,反手紧紧握住她,眼中充满了担忧和恐惧。她虽然是亡国“公子”,但至少性命暂时无忧。可孙曜,却时刻生活在死亡的阴影下!这让她感同身受,心疼不已。
孙曜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不能慌,不能让孙皓抓住任何把柄??。她看向刘珵,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珵,看来……我们不能再待在这里了。”
刘珵一愣:“不待在这里?那我们去哪儿?”
孙曜压低声音:“孙皓如今大权在握,性情暴戾??,我这个‘豫章王’的身份,只会越来越碍眼。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设法离开建业,隐姓埋名??,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她顿了顿,看着刘珵,“只是……要委屈你了,跟着我……颠沛流离??。”
刘珵毫不犹豫地摇头:“曜,我不怕!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只要我们在一起,去哪里都好!”亡国的经历让她明白,身份、地位都是虚的,只有身边可以信任、可以相互依偎的人,才是最真实的。眼前的孙曜,虽然身处险境,却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依靠和……温暖。
孙曜看着刘珵眼中那份纯粹的信任和依赖,心中涌起一股暖流,驱散了些许寒意。是啊,她不是一个人。她还有刘珵。为了刘珵,为了自己,她也必须想办法活下去!
两人开始秘密地筹划离开建业的计划。这绝非易事,皇宫内外,耳目众多??。但求生的欲望,以及彼此间的相互支撑,给了她们莫大的勇气。
其四
山阳城??。
十岁的刘祎??,依旧过着相对平静的生活。她每日跟着父亲山阳公刘康??读书习字,或者去田间地头??看看农桑??。山阳公国,作为汉献帝??禅让后得以保留的一块小小封地,远离政治漩涡中心,暂时还算安宁。
然而,外界的风雨,还是会不时地传入这个小小的角落。
“听说了吗?吴国的那个新皇帝,把孙休的几个儿子都杀了!” “啧啧,真是心狠手辣!” “还有洛阳那边,听说晋王身体不大好……”
刘祎默默地听着家臣??们的议论,小眉头微微蹙起。她不太懂那些复杂的政治争斗,但她能感受到字里行间透露出的残酷与无情。她想起了在洛阳见过的孙曜,那个眼神明亮的吴国“太子”,她的弟弟们……都被杀了吗?那她自己呢?她还好吗?还有那个可怜的刘珵,她是不是还在吴国?她们……会不会有危险?
她又想起了洛阳的司马晟和曹襄。晋王病了?那司马晟……会不会担心?曹襄……会不会……高兴?她不知道。她只觉得,这个世界好复杂,好危险。每个人似乎都身不由己,被巨大的力量推着向前走。
她走到庭院里,看着那株象征着汉室血脉、却也象征着偏安一隅的古柏??,心中默默祈祷:希望……大家都平安。希望这乱世??,能够早点结束。
其五
公元265年夏,洛阳。暑气蒸腾,如同笼罩在晋王府上空的沉重阴云。
晋王司马昭的病情,急剧恶化了。他已经无法上朝,甚至连在府邸中处理政务也日渐吃力。各种珍贵的药材源源不断地送入王府,太医们??进进出出,却都束手无策??。
晋王府内,气氛紧张到了极点。世子司马炎衣不解带??地侍奉在侧,脸上写满了焦虑。府中幕僚??、将领们,也都人心惶惶,各自盘算着未来的出路。一些原本就对司马炎不满、更倾向于支持司马攸的势力,也开始暗中活动。
十岁的司马晟,被允许进入祖父的寝宫探视。
寝宫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司马昭躺在病榻上,脸色灰败,呼吸急促。看到孙儿进来,他勉强睁开眼睛,浑浊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了几声微弱的咳嗽。
“祖父……”司马晟跪在榻前,看着祖父虚弱的样子,心中一阵酸楚。无论祖父做过什么,他终究是自己的亲人,是司马家族的擎天之柱??。如今,这根柱子,似乎就要倒了。
司马炎示意她退下。司马晟默默地退了出来,站在廊下,看着父亲和贾充、裴秀等几位重臣低声而急促地商议着什么。她知道,他们是在商议后事,商议如何确保权力的平稳交接。
她的小手紧紧握着。这一刻,她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权力的交替,从来都不是温情脉脉的。它充满了冰冷的计算、残酷的斗争,甚至……血腥。祖父若真去了,父亲能坐稳那个位置吗?她……又能做些什么?
就在这时,她眼角的余光瞥见一个身影,从王府外匆匆走过,似乎是宫里派来探问病情的使者。不知为何,她忽然想起了曹襄。祖父若是……死了,曹襄会是什么反应?她会不会……感到一丝快意?想到这里,司马晟的心中,竟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烦躁和……刺痛。
其六
几天后,晋王府传出了正式的消息:晋王司马昭病危。
这个消息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在洛阳城内激起了巨大的波澜。朝廷百官纷纷前往晋王府问安,实则是观察风向,准备站队。小皇帝曹奂也派出了使者,赐予药物,表达“关切”。
故高贵乡公府邸内。
曹襄听到这个消息时,正在临摹??一幅前朝名家的《洛神赋》??图卷。她的手微微一抖,一滴墨汁,恰好落在了洛神那哀婉的面容上。
司马昭……要死了?那个弑父??的元凶,那个篡夺??曹家江山的权贼,终于要死了?!
一股难以抑制的狂喜,瞬间冲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