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渐肃,携着水汽的阴寒,弥漫在青、徐、兖三州残破的土地上。自离开任城?,李胤?一行并未停歇,沿着泥泞难辨的故道,向灾情同样深重的彭城?一带进发。轺车颠簸,安车摇晃,车轮每一次陷入泥淖,都需要兵士们合力推挽,溅起浑浊的黄汤。目之所及,一片汪洋恣肆后的疮痍,断壁残垣,朽木败草,偶有未来得及收殓的牲畜尸骸浮于水面,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腐臭。
车厢之内,气氛比来时更加凝重。司马晟、刘祎、曹襄三人并肩而坐,曾经因初离洛阳而生出的些微新奇与雀跃,早已被连日所见的惨状冲刷得荡然无存。她们的脸上,稚气未脱的面庞上,都刻上了与其十四岁年龄不相称的沉郁与忧思。
司马晟一身玄色劲装,虽略显尘污,却依旧挺直着脊背,目光透过车窗,紧紧盯着外面艰难跋涉的流民。她不再言语,只是那双明亮的凤目中,时而闪过锐利的光,像是在审视,又像是在压抑着某种即将喷薄而出的情绪。连日的奔波与目睹的苦难,让这位生于深宫的“皇子”迅速褪去了最后一丝不谙世事的天真。她开始明白,父皇治下的江山,并非全是歌舞升平,这其间蕴藏的巨大苦难,足以倾覆一切。
刘祎则显得更加憔悴。她穿着一身半旧的青色襕衫,脸色苍白,眉宇间的忧愁仿佛凝成了实质。她时而低头看着自己交握的双手,时而撩开车帘一角,望向窗外,眼中总是蓄着一层薄薄的水光。身为汉室后裔,山阳公国的“公子”,她自幼饱读诗书,满腹“仁政爱民”的道理,然则书上得来终觉浅?,眼前这炼狱般的景象,让她深刻体会到“黎民何辜”?的沉痛。她不时拿出绢帕,轻轻按压眼角,似要拭去泪水,又强自忍住。
曹襄依旧是三人中最沉默的一个。她穿着那身月白色的直裾,安静地靠在车厢壁上,仿佛一尊精致却易碎的瓷器。然而,若仔细观察,便会发现她低垂的眼帘下,目光并非空洞,而是锐利地扫过每一个细节——灾民的神情,吏员的态度,路边的植被,水流的痕迹。她的心,比另外两人更加复杂。故国已亡,身世飘零,这场灾难于她,既是旁观,亦是某种程度上的感同身受。她比司马晟更懂得底层挣扎的不易,比刘祎更能体会国破家亡的滋味。只是,她习惯了将一切情绪深藏,用冷漠作为保护自己的外壳。
然而,共同的经历,尤其是这般沉重而残酷的经历,却如同一把无形的锉刀,悄然打磨着她们之间的隔阂,也打磨着她们各自坚硬的外壳。
一日,车队行至一处临时搭建的粥棚。时近中午,前来领粥的灾民排起了长龙。负责施粥的是几名当地的小吏和征发来的民夫。或许是连日劳累,或许是见惯了惨状,他们的脸上带着麻木和不耐。
“快点快点!后面还等着呢!”一名小吏粗声大气地呵斥着一个步履蹒跚的老者。
那老者伸出干枯的手,颤巍巍地捧着一个破碗,哀求道:“官爷,行行好,俺家里还有个病娃,能不能……多给一勺?”
“规矩就是一人一勺!哪来那么多废话!再啰嗦,这勺也没了!”小吏瞪着眼睛,作势要收回勺子。
这一幕,恰好被刚刚下车察看的司马晟看到。她十四岁的血性立时涌了上来,眉头一竖,便要上前呵斥。
“且慢。”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按住了她的胳膊。
司马晟回头,对上曹襄沉静的目光。曹襄微微摇头,示意她稍安勿躁,然后目光转向主使李胤。
李胤早已将一切看在眼里,他面沉似水,并未立刻发作,只是缓步走到那小吏面前,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这位老丈,家中孩童患病,情有可原。你,多给他一勺。”
那小吏这才注意到李胤一行人不同寻常的衣着气度,尤其是李胤身上那股久居上位的威势,心中一凛,不敢再多言,连忙给老者多打了一勺粥。
老者感激涕零,连连作揖。李胤并未理会那小吏,而是温言对老者道:“老丈,此非长久之计。朝廷已在调拨钱粮药材,不日将至。还需保重身体,共渡难关。”
随后,李胤转向那几名吏员,语气变得严厉:“尔等身为朝廷吏员,值此非常之时,当体恤灾民,安抚为主。‘视民如伤’?,岂可如此怠慢粗暴?若再有下次,定按律严惩不贷!”
几名吏员吓得唯唯诺诺,不敢抬头。
司马晟看着李胤的处理,心中暗自点头,也有些后怕。方才若是自己贸然冲上去,虽能解一时之气,却未必有如此效果,反而可能激化矛盾,失了上使的体面。她感激地看了一眼曹襄,曹襄只是几不可见地颔首,目光依旧平静。
刘祎则走到那老者身边,轻声询问他家患病孩童的情况,又从随身的荷包里摸出几枚铜钱,塞到老者手中。“老人家,这些钱虽少,或许能换些药物。保重。”她的声音温柔,带着真切的关切。
老者望着眼前这位眉清目秀、心地善良的“小公子”,浑浊的眼中流下泪来。
经过此事,车厢内的气氛似乎有了一丝微妙的变化。司马晟不再像之前那般锋芒毕露,她开始学着观察与思考。而曹襄那看似冷漠的外表下,隐藏的细心与适时的阻止,也让司马晟和刘祎感到了意外的可靠。刘祎的善良与同情心,则如同一股暖流,在三人之间缓缓流动。
夜幕降临,她们常常无法找到合适的驿馆或官衙投宿,便只能在临时清理出来的破败民房,甚至征用相对完好的祠堂、庙宇中将就。秋夜寒凉,潮气侵骨。她们三人往往会被安排在同一间厢房,有时甚至需要共享铺位。
这是一个清冷的夜晚,窗外风声呜咽,夹杂着远处隐约的哭声。她们挤在一张临时铺就的草席上,盖着不算厚实的行军毡毯。为了取暖,身体不自觉地靠得很近。
黑暗中,谁也看不清谁的脸,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和心跳。
“冷吗?”司马晟感觉到身旁的刘祎似乎在微微发抖,低声问道。
“有……有点。”刘祎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她能感受到司马晟身体传来的温热,还有一种莫名的、让她心跳加速的气息。
司马晟沉默了一下,将被子往刘祎那边拉了拉,几乎将大半都盖在了她身上。
“那你……”刘祎有些不安。
“我不冷。”司马晟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保护意味。她能感觉到刘祎身体的柔软,还有发间散发出的淡淡清香,这让她心中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想要将这纤弱的人儿护在怀中。
另一侧的曹襄似乎没有睡着。她静静地躺着,听着二人的对话。黑暗中,她能想象出司马晟那故作镇定的模样,和刘祎那受宠若惊的反应。她心中微微一动,一种复杂的情绪悄然蔓延。是羡慕?是嫉妒?还是……别的什么?她下意识地也往中间靠了靠,手臂不经意间触碰到了司马晟的背脊。
司马晟身体一僵,随即放松下来。她能感觉到来自两侧的温度,一边是刘祎的微凉与柔软,一边是曹襄的沉静与温润。三个同样年轻、同样背负着秘密与重担的身体,在这寒冷的灾区夜晚,前所未有地贴近。
“睡吧。”良久,曹襄低低地说了一句,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明日还要赶路。”
没有人再说话。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氛围。是超越了友谊,带着懵懂情愫的悸动,是在苦难中相濡以沫?的依恋。她们的心,仿佛被一根无形的丝线牵引着,越缠越紧。十四岁的少女,对于这种陌生的情感尚且懵懂,却已本能地靠近,汲取着彼此的温暖与力量。
随着巡视的深入,她们逐渐接近徐州的心腹之地——下邳?。此地不仅是水患重灾区,历史上亦是兵家必争之地,见证了无数兴亡更替。相比于任城等地的混乱,下邳的地方官府似乎更有章法,救灾措施也相对得力。这得益于徐州刺史?本人尚算清明,以及此地世家大族??较多,在官府组织下,亦出钱出力,参与救济。
然而,表面的有序之下,潜藏的危机并未消失。由于大量灾民聚集,饮水和食物的卫生难以保证,疫情开始悄然蔓延。尽管官府已经在采取隔离、焚烧等措施,但病倒的人数仍在不断增加。
李胤对此忧心忡忡,他一面加紧向朝廷上书,请求增派良医、调拨药材,一面亲自带着司马晟等人,前往疫情相对集中的区域查看。
这一次,气氛更加紧张。空气中弥漫着草药和某种不祥的气味。负责防疫的兵士用布巾蒙着口鼻,眼神警惕。
“中丞,此地疫气甚重,三位公子千金之躯,还是……”下邳的郡丞??小心翼翼地劝阻。
“无妨。”李胤摆手,“不亲眼看看,如何向陛下回奏?加强防护便是。”
三人也用布巾蒙住口鼻,跟在李胤身后,走进了隔离区。眼前的景象让她们的心再次沉了下去。简陋的棚屋里,躺满了呻吟的病人,许多人脸色灰败,气息奄奄。负责照料的医者和民夫行色匆匆,脸上写满了疲惫和无奈。
“药材够用吗?”李胤问随行的医官。
医官愁眉苦脸:“回中丞,常用的一些清热、解毒、祛湿的药材,如藿香??、佩兰??、苍术??等,消耗极大,已是捉襟见肘。许多珍贵药材,更是无处寻觅。”
司马晟看着那些在病痛中挣扎的生命,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她忽然想起在洛阳宫中,那些太医们小心翼翼地为皇室成员诊脉,开出的药方无不是奇珍异草。而在这里,最普通的药材却成了奢望。“人命,竟是如此不同吗?”这个念头让她感到一阵战栗。
刘祎看到一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女,躺在草席上,双目紧闭,呼吸微弱。她的心仿佛被针扎了一下。她想起了远在建业的“兄弟”,想起了自己颠沛流离的命运。她忍不住走上前,蹲下身,轻轻探了探那少女的额头,滚烫的温度让她心惊。
“祎……公子,小心!”曹襄眼疾手快,拉了她一把,低声道,“此处疫气不明,不可轻易接触。”
刘祎这才回过神来,脸上露出一丝惶恐,但更多的是悲悯。她看着曹襄拉着自己的手,那只手虽然也带着薄茧,却依旧细腻温暖。她反手握住,仿佛从中汲取了一些力量。
曹襄感觉到刘祎手心的微汗和颤抖,心中也是一紧。她看向四周,目光落在那些忙碌却显不足的医者身上。她忽然想到,曹魏时期,曾推广过张仲景??的《伤寒杂病论》,里面有不少治疗疫病的方剂。“不知此地医官,可曾习得?”她心中思忖,却并未说出口。在这种场合,她一介“少年公子”,不宜对医事指手画脚。
就在此时,隔离区外传来一阵喧闹。似乎是有些情绪激动的灾民,想要冲进来寻找失散的亲人,被守卫拦住了。
“让我进去!我爹还在里面!” “官爷行行好,俺就看一眼!” “里面的人都快不行了!你们还拦着!”
哭喊声、呵斥声、推搡声混杂在一起,眼看就要失控。
李胤眉头紧锁,立刻带着人赶了过去。
“肃静!”李胤站在高处,运足气力,大喝一声。他久居朝堂,自有威仪,混乱的人群不由得为之一静。
“诸位乡亲,我知道大家心急。但此地疫气流行,贸然闯入,非但救不了亲人,反而可能自身染病,徒增伤亡!朝廷正在全力救治,也请大家体谅官府难处,遵守秩序!”李胤的话语恳切而有力。
人群渐渐安静下来,但悲伤和绝望的气氛依然浓厚。
司马晟站在李胤身后,看着眼前一张张被泪水、污垢和愁苦布满的脸,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她贵为“皇子”,却无法阻止瘟疫的蔓延,无法让所有人都得到救治。这种无力感,比面对任何政敌都让她感到挫败。
忽然,她感觉到一只手轻轻覆在了自己的手背上。她侧头看去,是曹襄。曹襄依旧蒙着面巾,看不清表情,但那双露在外面的眼睛,却异常明亮,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和鼓励。
“‘尽人事,听天命’??罢了。”曹襄的声音透过布巾传来,有些模糊,却清晰地传入司马晟耳中,“我等此行,能将实情上达天听,促使朝廷加力救济,便是尽了人事。至于天命……非人力所能及。”
司马晟心中一震。曹襄的话,仿佛一股清泉,注入她焦躁不安的心田。是啊,她们并非神明,无法掌控生死。她们能做的,就是将这里的一切真实地带回去,推动朝廷做出最大的努力。这,便是她们的职责。
她反手握住曹襄的手,点了点头。那只手,带着一丝凉意,却异常坚定。
一旁的刘祎也听到了曹襄的话。她看着司马晟和曹襄相握的手,又看了看眼前悲苦的人群,心中百感交集。她想起《尚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