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外飞雪,已然化作关中细雨。时光荏苒,转眼便入了晋武帝?泰始七年,亦是江东吴主?建衡三年?。岁次辛亥,春意悄然潜入冰封的河西?大地,却未能融化那凝结在晋军将士眉宇间的愁云。凉州?的战事,并未如洛阳朝堂最初设想的那般摧枯拉朽,反而陷入了令人焦灼的泥淖。
那鲜卑酋帅秃发树机能?,确非等闲之辈。其部众往来如风,倏忽聚散,仗着地利人和,屡屡袭扰晋军粮道,伏击巡逻斥候,虽无决定性的大战,却如跗骨之蛆?,一点点蚕食着晋军的锐气与耐心。安西将军?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却也难掩战线胶着、进展缓慢的窘境。曾经战死的胡烈?刺史,仿佛化作了挥之不去的阴影,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
料峭春寒之中,一骑快马自东而来,踏破了军营暂时的宁静,直奔中军大帐。马上的信使满面风尘,怀中揣着一卷以黄绢包裹的诏书——那是来自千里之外,洛阳宫城的谕令。
中军帐内,安西将军接过诏书,展开细读,眉头渐渐舒展,随即又微微皱起。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侍立在侧,已在军中历练数月,显得沉稳干练不少的司马晟??、曹襄??、刘祎??三人。此刻,她们皆年方十六,褪去了初至边塞时的稚嫩,眉宇间多了几分风霜磨砺出的坚毅。
“陛下有诏,”将军沉声道,目光落在司马晟身上,“体恤吴兴王??远戍辛劳,兼以凉州战事凶险,非少年久留之地。特诏吴兴王即刻启程,返回洛阳。曹、刘二位公子,亦随同返京。”
诏令宣读完毕,帐内一片静默。司马晟心中五味杂陈。数月戎旅生涯,虽枯燥艰辛,却也让她第一次脱离了宫廷的锦绣藩篱,真切感受到了金戈铁马的苍凉与壮阔,体验到了袍泽间同生共死的情谊。此刻要离开,既有如释重负的轻松,也有一丝未能亲历战阵、建功立业的遗憾,更夹杂着一种被父皇“保护”起来的微妙感觉。她已不再是那个初出茅庐、只知纸上谈兵的洛阳贵胄,边塞的风沙,已在她心头刻下了印记。
她上前一步,躬身行礼:“儿臣……臣领旨。谢陛下关怀。然战事未平,臣……”
“殿下不必多言。”安西将军抬手打断她,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陛下圣意已决。凉州苦寒,战事非一朝一夕可定。殿下身子金贵,不宜久冒矢石。此番历练,已足增长见闻。回京参赞朝政,亦是为国效力。”他话语周全,既传达了皇帝的爱护之意,也点明了司马晟的身份与职责所在。
曹襄静立一旁,面色无波。对她而言,离开这片混乱的战场,返回那个更加熟悉、也更加危险的政治漩涡中心——洛阳,并无太大分别。或许,洛阳的刀光剑影,比凉州的真刀真枪,更让她觉得“自在”一些。她只瞥了一眼司马晟那略显复杂的表情,心中了然。这位帝女,终究还是向往着建功立业的。
刘祎心中则是长舒了一口气。连日来,随着战事胶着,她无时无刻不悬心吊胆,既担心自己,更担心身边两位同伴的安危。能够平安返回洛阳,自是最好不过。她看向司马晟,眼中流露出宽慰和理解。又看向那些即将继续留守于此的将士,心中默默祈祷他们能够平安。
“既如此,臣等遵命。”司马晟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再次行礼。曹襄和刘祎亦随之躬身。
离别的时刻,并未有太多繁文缛节。安西将军亲自将她们送至营门,又拨了一队精锐骑兵护送。临行前,将军语重心长地对司马晟道:“殿下此行,于军旅之事已有所悟。他日若能将此间所见所闻,上达天听,或有助于朝廷制定长久安边之策,亦不负此行矣。”
“将军教诲,晟,谨记于心。”司马晟郑重拱手作别。
三人翻身上马,最后回望了一眼那连绵的营帐,那在风中猎猎作响的晋字大旗,以及旗下那些沉默而坚毅的面孔。马蹄踏起尘土,她们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东去的驿道??尽头。
归途漫漫,春风却暖。比起西来时的肃杀,东返的旅程显得轻松了许多。厚重的裘皮换成了轻便的夹衣,沿途的景致也渐渐从荒凉变得有了生机。驿站??的条件虽依旧简陋,但不再有战鼓惊扰,夜晚也安宁了许多。
没有了军务的羁绊,三人相处的时间更多了。白日里,她们或并辔而行,谈论着凉州的见闻,分析着战局的走向,感叹着风土人情的迥异;或纵马小驰,享受着久违的自由与惬意。夜晚,宿在驿站或野外帐篷中,围着篝火,分享着食物,低声交谈,彼此间的默契与亲近,在不知不觉中又深了一层。
“说起来,这次回去,不知洛阳是何光景。”一日途中休息,司马晟望着远处的青山,若有所思。
“还能如何?如今是‘城阙辅三川,风烟望江东’??了。”刘祎微笑着说道,“朝堂之上,大约还是为了伐吴之事争论不休吧。”
“伐吴不易,边患亦不可轻忽。”曹襄擦拭着随身携带的短剑,淡淡道,“陛下将我们调回,或许并非全因爱护,亦有可能是……洛阳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我们在场。”她总是能敏锐地嗅到政治的气息。
司马晟心中一动,看向曹襄:“阿襄??此言何意?”
曹襄抬眸,迎上她的目光:“譬如……为太子??选妃之事?”
此言一出,司马晟和刘祎都是一愣。太子司马衷??,是大晋王朝未来的继承人。但这位太子的资质鲁钝,早已是朝野上下心照不宣的秘密。为这样一位太子选择正妃,其政治意义不言而喻,必将引发各方势力的角逐。她们离京之时,此事似乎已有风声,如今数月过去,或许已有了定论?
“太子妃……”司马晟眉头微蹙。这确实是一件足以影响朝局的大事。未来太子妃的家族势力,将在很大程度上决定未来储君的地位,甚至影响整个帝国的走向。“不知……是哪家女子有此‘福气’?”她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讽刺。
“无论花落谁家,只怕这洛阳城,又要平添几分风雨了。”刘祎轻叹道,她对这种政治联姻素无好感,总觉得背后隐藏着太多的算计与无奈。
她们的猜测,并未持续太久。越是靠近洛阳,听到的消息便越多。待到进入关中??地界,关于太子选妃之事,已然尘埃落定——功勋重臣、车骑将军??贾充??之女,贾南风??,已被内定为太子妃。
这个结果,既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贾充乃开国元勋,手握重兵,权势熏天,其女被选为太子妃,无疑是强强联合,有助于巩固司马氏与勋贵集团的关系。但另一方面,关于贾充此人专擅弄权、心狠手辣的非议,以及对其女贾南风性情悍妒、容貌不扬的传闻,也早已在洛阳的权贵圈中流传。
“贾充之女……”司马晟沉吟着,贾充一向是父皇倚重的心腹,但其权势过大,亦是隐忧。将贾家女纳入东宫,究竟是福是祸,实难预料。“这位贾氏女,我似乎……有些印象。”她努力回想着。
“我亦有所耳闻。”刘祎轻声道,“听闻此女性情……颇为刚烈。”她选择了一个相对委婉的词语。
曹襄只是冷哼一声,没有说话。在她看来,以贾充的为人,其女又能好到哪里去?司马氏选择与贾氏联姻,无异于饮鸩止渴??。
带着对洛阳新变局的复杂思绪,也带着历经边塞风霜后的成长与疲惫,三人终于回到了这座既熟悉又充满未知的帝都。
洛阳城门依旧巍峨,街道依旧繁华,车水马龙,锦衣华服,与凉州的荒凉肃杀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恍如隔世的感觉,让她们一时有些不适应。
回到各自府邸,沐浴更衣,卸下戎装,换上合体的朝服或儒衫,她们仿佛又变回了那个京师的贵公子。然而,只有她们自己知道,那段在黄沙漫天、烽火隐现之地共同度过的时光,已经在她们心底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也让她们之间的联系,变得更加紧密而深刻。
短暂休整之后,司马晟便带着曹襄和刘祎入宫复命。司马炎在偏殿接见了她们,仔细询问了凉州战况和军中情形,又对司马晟的“成长”表示了嘉许,勉励她好生休养,日后继续为国分忧。言谈之间,并未提及召回的真正原因,一派君父慈爱、体恤臣工的模样。
司马晟恭谨应对,将早已准备好的说辞一一禀报,也适时地转达了安西将军关于安边之策的建议。曹襄和刘祎则侍立在后,默默观察着这对皇家父子的互动,感受着那看似温情脉脉之下涌动的权力暗流。
自凉州归来,日子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的轨道。每日按时入宫听朝,处理一些“吴兴王”份内的事务,闲暇时便与曹襄、刘祎聚在王府,读书论政,或是去城郊骑马散心。然而,洛阳的空气中,却弥漫着一种不同寻常的气氛,这气氛的中心,便是即将册立的太子妃——贾南风。
泰始七年(公元271年)末,虽然正式的册封大典尚未举行(通常会在次年进行),但贾南风作为准太子妃的身份已定。宫中内外,围绕着这位未来的皇后,议论纷纷,猜测不断。有人说她貌丑性妒,有人赞她聪慧果决,有人担忧贾氏外戚??势力坐大,有人则期待她能辅佐鲁钝的太子稳定朝纲。
司马晟、曹襄、刘祎三人,自然也无法置身事外。她们时常能听到各种关于贾南风的传闻,也感受到了朝中势力因此而产生的微妙变化。
终于,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她们与这位话题中心的贾南风,有了一次正式的会面。
地点是在皇后的长秋宫??。皇后杨艳??虽对贾南风成为儿媳并非十分满意,但事已成定局,表面功夫总要做足。她特意设下小型宴饮,邀请了几位宗室近支的“公子王孙”,以及几位重臣的适龄女儿,名为赏春,实则是让大家认识一下这位未来的太子妃。
司马晟、曹襄、刘祎自然在受邀之列。她们抵达长秋宫的后苑时,园中已是花木扶疏,三三两两聚集着一些衣着光鲜的年轻人。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花香和女子身上特有的、被刻意掩饰的脂粉气息。
她们的到来,立刻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吴兴王”的名号,加之刚从凶险的凉州前线归来,让司马晟成为了焦点。不少人上前来与她寒暄,言语间不乏恭维与试探。司马晟从容应对,一一还礼,目光却在人群中搜寻着那个特殊的身影。
很快,她们便找到了目标。在靠近主位凉亭的一角,一个身着华丽衣裙的少女,正被几位贵女和内侍簇拥着。她看起来约莫十五六岁年纪,身材不高,皮肤微黑,容貌算不上出众,甚至可以说有些普通。但她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锐利和桀骜不驯的光芒。她穿着一身绣工繁复的紫色曲裾深衣??,头上插着金步摇??,顾盼之间,隐隐透着一股迫人的气势。这,无疑就是贾南风了。
皇后杨艳含笑走了过来,拉起司马晟的手,亲切地说道:“晟儿回来了,一路上辛苦了。看你,在边关历练一番,倒是越发英挺了。”她又看向曹襄和刘祎,“这两位公子也一同辛苦。”
“谢母亲关怀,臣等份内之事,不敢言苦。”司马晟恭敬地回答。
“来,我给你们引见一下。”杨艳拉着司马晟,走到贾南风面前,笑道,“南风,这位便是吴兴王,你的……嗯,小叔。”
贾南风抬起眼,目光落在司马晟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久闻吴兴王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气度不凡。”她的声音清脆,却带着一种隐隐的挑战意味。
“不敢当。贾女郎亦是风姿特秀。”司马晟客气地回应,心中却暗自警惕。眼前这个少女,眼神太过锐利,绝非寻常闺阁女子。
杨艳又为她们介绍了曹襄和刘祎。“这位是曹公子,这位是刘公子,都是吴兴王的伴读,此次也一同去了凉州。”
贾南风的目光在曹襄和刘祎脸上一扫而过,对刘祎那温婉的容貌似乎多看了一眼,对曹襄那清冷的气质则只是微微扬了扬眉,并未过多停留。“两位公子辛苦。”她语气平淡,显然并未将她们放在眼里。
曹襄和刘祎依礼回应,心中却各有判断。曹襄能感受到贾南风身上那股毫不掩饰的野心和掌控欲,这让她本能地感到厌恶和警惕。刘祎则觉得这位准太子妃气势太盛,甚至有些咄咄逼人,与她想象中母仪天下的形象相去甚远,心中不免为那位鲁钝的太子和大晋的未来感到担忧。
简短的寒暄之后,皇后便去招呼其他客人。贾南风被一群贵女围着说话,司马晟三人则寻了个稍僻静的角落坐下。
“如何?”司马晟端起一杯“醪糟”??(一种低度米酒,适合少年饮用),低声问道。
“‘枭将雏之声’??。”曹襄淡淡吐出五个字,评价可谓刻薄。枭鸟,古人认为是不孝之鸟,声音难听。此语暗指贾南风非善类,且将来恐有祸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