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不居,时节如流?。吴国废止凤凰旧号,改元天册,试图以符瑞祥兆粉饰其摇摇欲坠的国祚之时,北方的晋室京畿洛阳?,已然迎来了咸宁元年(公元275年)的春日。相较于江东建业?那座风声鹤唳、君臣离心之城的惶惶不安,洛阳城虽亦暗流涌动?,然承平既久,兼之内朝诸公如贾充?、荀勖?之流尚能勉力维持局面,表面上总还是一派煌煌上国、四海来朝的气象。
这一年,昔日魏宫逃出的“皇子”曹襄??、远赴洛阳为质的“山阳公世子”刘祎??,以及那位身份尊贵却同样身负秘密的“吴兴王”司马晟??,都已是双十年华。她们三人,在天子司马炎??默许的那道看似荒唐的旨意下,以一种外人无法窥破的奇特方式共居于吴兴王府,司马晟为“王”,曹襄与刘祎为其“媵臣”??。这层由谎言与权宜编织的外壳之下,是三颗同样孤寂却又相互依偎取暖的女子之心,在时代的洪流与宫廷的诡谲中,小心翼翼地守护着彼此,也守护着那个足以颠覆一切的秘密。
春和景明,万物复苏,本该是纵情诗酒、游猎踏青的时节。然泰始十一年的这个春天,一股不同寻常的政令风潮,正从洛阳中枢悄然酝酿,并迅速吹向了帝国广袤的疆域,尤其是那些扼守边陲、屯垦戍边的战略要地。
起因,源于朝堂之上关于“屯田”??利弊的持续争论。自曹魏??立国以来,屯田制作为一项寓兵于农、解决军粮供应的国策,行之有效五十余年。然时移世易,入晋之后,天下渐定,大规模战事虽偶有发生(尤以对吴前线为甚),但内地承平,维持庞大屯田军户的耗费与管理成本日益凸显。更兼部分屯田将士久疏战阵,战斗力堪忧,而其侵占民田、与民争利之事亦时有发生,引得朝野非议。
以中书监荀勖、中护军贾充等为首的一批重臣,揣摩上意,顺势提出了“罢州郡屯田官,以官奴婢??代田兵”的策议。此议,表面上是为减轻国家财政负担,精简军队,将“田兵”解放出来充实野战部队,以备将来伐吴??之需;实则,亦有加强中央集权,削弱地方屯田都尉??权力,并将更多生产资源(尤其是人力)直接收归国家控制的深层考量。毕竟,“官奴婢”乃是国家财产,身份低贱,毫无自由,驱使起来远比那些尚有军户身份的“田兵”更为得心应手,亦无哗变之虞。
此议一出,朝堂之上自然是议论纷纷。有赞同者,如太傅何曾??、太保郑袤??等元老重臣,认为此举顺应时势,利于国计;亦有担忧者,如时任度支尚书??的杜预??,虽未公开激烈反对,却也私下对友人流露出对骤然废罢屯田、奴婢耕作效率以及边防可能出现的空隙表示了隐忧。然天子司马炎,这位雄才大略却也日渐滋生怠惰之心??的开国之君,显然更倾向于前者。他乐于看到国库收入的增加和兵权的进一步集中,对于那些可能产生的细微波澜,以及底层官奴婢的死活,似乎并未过多萦绕于心。
很快,诏令下达。裁撤屯田官署,以官奴婢填充田亩的政令,如同一块投入湖中的巨石,在各地激起了大小不一的涟漪。而其中一个重要的试点与推行区域,便指向了地处江淮之间、扼守对吴前线的战略要地——合肥??。
合肥,这座历经汉末、三国无数战火洗礼的坚城,不仅是魏晋对抗东吴的桥头堡,其周边广阔的土地,尤其是芍陂一带,更是重要的屯田基地,为驻守淮南的大军提供粮草。如今,要将此地的屯田兵卒逐步替换为官奴婢,其事体大,非同小可。
就在这道政令推行的关键时刻,一道旨意也降临到了吴兴郡王府。司马炎命吴兴郡王司马晟,代表宗室,前往合肥一带“巡视”官奴婢代替屯田事宜的进展,并“体察”农情,以示朝廷对边地农事的重视。
这道旨意,用意颇为微妙。一方面,司马晟身为天子“长子”、受封郡王,由她出面,足显对此事的重视;另一方面,或许也有让这位“皇子”历练政事,接触地方实情,甚至……是将其暂时调离洛阳这政治漩涡中心的考量。无论如何,圣旨已下,司马晟自无推拒之理。而作为她的“媵臣”,曹襄与刘祎,自然也需随行左右。
于是,暮春时节,一支并不算奢华但仪仗齐全的车队,便从洛阳启程,一路向东南方向进发。车辚辚,马萧萧??,仆从护卫簇拥着三位特殊的“年轻公子”。
司马晟端坐于主车之中,她今日换下平日在府中常穿的宽袍便服,着一身合体的青色交领绢袍,腰束玉带,长发以银簪束起,面容沉静,目光中却透着一丝与其年龄不符的深思。她手中把玩着一枚羊脂玉佩,思绪却早已飞到了即将抵达的合肥。父皇此举,意欲何为?仅仅是巡视农事这般简单吗?这官奴婢代田兵之策,利弊几何?会对淮南防线产生何种影响?桩桩件件,在她脑中盘旋。
曹襄则坐在她身侧,穿着一身材质略次的石青色直裾深衣,显得干练利落。她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田野村庄,眉头微蹙。出身魏室,她对屯田制度的运作比旁人了解得更深一些。她深知,将维系边防与粮草生产的重任,骤然压在那些毫无经验、身心备受摧残的官奴婢身上,其风险之大,难以估量。这看似精明的“节流”之举,会不会最终变成“开源”的祸根?她不禁想起史书上那些因急政扰民而引发动荡的记载,心中隐隐不安。
刘祎则坐在对面,一身素雅的月白色袍衫,更衬得她面容清隽,气质文弱。她手中捧着一卷《诗经》??,目光却并未落在书页上,而是透过车窗,凝望着那些在田间劳作的农人。她的心思更为细腻敏感,想到那些即将被投入合肥田亩的官奴婢——他们大多是罪臣家眷、战俘、或是被掠卖的平民,命运早已不由自己掌控,如今又要被驱赶到边地,从事繁重的稻作,前途渺茫,生死难卜。一股深深的悲悯之情,在她心中蔓延开来。
旅途之中,三人私下亦有交流。
“阿晟,”一日傍晚歇息于驿馆??,屏退左右后,曹襄率先开口,语气中带着忧虑,“此番合肥之行,名为巡视,实则你我皆知,不过是走个过场,为父皇的政令背书罢了。只是……以奴婢代田兵,终非长久之计。奴婢心怀怨怼,耕作未必尽心;一旦边境有事,这些人……怕是靠不住的。”
司马晟放下手中的公文(那是地方呈报上来的关于奴婢交接与田亩划分的初步文书),揉了揉眉心,叹道:“阿襄所虑,我岂能不知?然父皇既已决断,又有贾中护??、荀中监??等人在朝中力推,我等又能如何?此行,唯有尽量将实情看在眼中,记在心里,日后若有机会,再寻合适时机向父皇禀明其中关节,或可有所补救。眼下,却不能逆了父皇之意。”她语气中透着身为储君的无奈与审慎。
刘祎则轻声道:“只可怜那些官奴婢……背井离乡,身陷囹圄,如今又要承担这军屯重任。芍陂稻作,非同寻常??,需得精耕细作,他们……能适应得了吗?官府又会如何待他们?”
她的话让气氛更加沉重。三人沉默片刻,司马晟伸手,轻轻握住曹襄和刘祎的手,柔声道:“正因如此,我们此行更要仔细察看。若能……若能在职权范围之内,稍稍改善他们的境遇,约束一下地方官吏,也算是……尽一份心力吧。”她的目光温暖而坚定,暂时驱散了曹襄的忧虑和刘祎的伤感。
曹襄反手握紧司马晟,点了点头。刘祎则将头轻轻靠在司马晟的肩上,感受着彼此的体温与依靠。在这冰冷的政治任务中,唯有她们三人之间的情谊,是真实而温暖的慰藉。
车队行了十数日,终于抵达了合肥。这座饱经沧桑的城池,城墙高耸,望楼森然,城内外驻扎着大量的晋军士卒,旌旗猎猎,气氛肃穆,无声地昭示着此地作为军事重镇的地位。迎接她们的地方官员,以扬州??(古九州之一,非今扬州)刺史??应詹??(待考)为首,态度恭谨却也透着几分边地官员特有的干练与警惕。
简单的官样文章??之后,司马晟一行便在地方官员的陪同下,前往位于合肥东南的芍陂一带,实地“巡视”。
时值初夏,芍陂水面辽阔,烟波浩渺。湖岸边,大片的水田已经被开垦出来,阡陌纵横,水渠交错。与往年不同的是,在田间劳作的,不再是那些身着军服或短打的屯田兵,而是一群群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皆有。他们便是刚刚被押解至此的官奴婢。
数以千计的官奴婢,在监工的鞭打呵斥下,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泞的水田里,弯着腰,艰难地插着秧苗。他们动作生疏,神情麻木,眼神空洞,仿佛一群没有灵魂的躯壳,只是机械地重复着劳作。偶有动作稍慢或不合规矩者,监工手中的皮鞭便会毫不留情地抽打下去,留下一道道血痕,却很少能听到哭喊——或许是早已被打怕了,或许是连哭喊的力气也没有了。
空气中弥漫着水汽、泥土的腥味,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绝望气息。
司马晟、曹襄、刘祎三人立马于田埂之上,默默地看着眼前这幅景象,心中皆是波澜起伏。
司马晟的眉头紧紧锁起。她看到那些奴婢羸弱的身体,看到他们眼中潜藏的怨恨与麻木,看到监工的粗暴与官吏的漠然。她开始深刻地怀疑,依靠这样一群人,真的能完成繁重的稻作任务,保障淮南前线的军粮供应吗?父皇的决策,是否真的……太过想当然了?
曹襄的脸色也十分难看。她注意到,这些奴婢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妇孺,根本不适合从事如此高强度的水田劳作。而且,田间的管理混乱,秧苗的栽种也稀稀拉拉,毫无章法。她甚至看到有些奴婢因为体力不支而晕倒在田埂上,却无人理会。她低声对司马晟说道:“阿晟,你看,如此劳作,莫说丰收,便是能否保住这些秧苗都成问题!而且……长此以往,疫病滋生,死伤必重!”
刘祎更是看得心如刀绞,不忍再看下去。她别过头,眼圈微微泛红。她想起了自己那位身在山阳、名为山阳公实为阶下囚的父亲,想起了无数流离失所、命运悲惨的亡国之民。眼前这些官奴婢的命运,与他们何其相似?皆是这乱世棋局中,可以被随意牺牲的棋子罢了。她轻轻拉了拉司马晟的衣袖,声音带着一丝颤抖:“阿晟……我们……能为他们做些什么吗?”
司马晟沉默了片刻,转头看向身旁那位扬州刺史应詹。应詹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连忙上前一步,躬身道:“殿下??一路劳顿。这官奴婢初至,尚不习农事,管理上……或有疏漏之处。假以时日,定能步入正轨,不负陛下所托。”他语气恭敬,却是在巧妙地为眼前的惨状辩解,暗示这些都是暂时的、不可避免的。
司马晟看了他一眼,没有立刻发作,只是淡淡地说道:“应刺史,孤此来,非为问责,乃为体察实情。陛下之策,意在富国强兵,然若因此而失民心,伤根本,恐非陛下本意。”她顿了顿,加重了语气,“这些官奴婢,虽身负罪愆或出身不幸,然亦是陛下子民。既用其力,当惜其命。若一味鞭挞驱使,致其死伤逃亡,非但无益于农事,恐还将滋生祸端。你说……是也不是?”
应詹额头微微冒汗,连忙道:“殿下教训的是!下官……下官即刻约束下面官吏,务必……务必善待奴婢,保障饮食医药,不敢懈怠!”
司马晟不置可否,只是道:“口说无凭??。孤在此盘桓数日,会亲自查看。另外,将负责此地屯田事务的主官??叫来,孤有话要问。”
“是,是!”应詹不敢怠慢,连忙派人去传唤。
司马晟的这番话,虽然未必能从根本上改变官奴婢的命运,但至少表明了她的态度,给地方官吏施加了一定的压力。曹襄和刘祎看着她沉着应对、言语间自带威仪的样子,心中稍安。
夕阳西下,将芍陂的水面染成一片金红。司马晟一行结束了白日的巡视,返回临时驻地。夜幕降临,褪去白日“郡王”与“媵臣”的身份,在属于她们自己的房间里,三人终于可以卸下伪装,坦诚相对。
“今日所见,触目惊心。”曹襄叹了口气,为司马晟和刘祎倒上清茶,“真不知此策推行下去,会是何等光景。”
“芍陂尚且如此,其他地方……恐怕也好不到哪里去。”刘祎忧心忡忡,“只盼阿晟今日的话,能让那些官吏稍有收敛。”
司马晟接过茶杯,却没有喝,只是看着杯中氤氲的热气,缓缓道:“杯水车薪??罢了。根子,还在洛阳,在父皇那里。只是……父皇如今似乎更愿意听那些……报喜不报忧之言。”她语气中带着一丝疲惫和无奈。
沉默在三人之间蔓延。窗外传来隐约的更鼓声??,提醒着时间的流逝。
忽然,司马晟放下茶杯,伸手揽过曹襄和刘祎,将她们拥入怀中。她的动作有些突然,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柔与力量。
“莫想太多了。”她低声道,声音在安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