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城,协安医院门诊大楼。
一行医生穿过黑压压的人群,经过中庭时,白色地砖上的一大滩鲜血格外刺眼,血迹上方的黄色警戒线外,还有十几个全副武装的警察。
“这么多血?那俞主任他——”
为首的白发小老头之后,一个年轻医生收回视线,忍不住问道。闻言他身边的中年医生立即使了个眼色:“急诊肯定安排人了。”
“也不知道那歹徒是——”年轻医生戛然而止,脚下跟着急刹车,差点撞上小老头,他见对方一脸沉色,问:“院长?”
前面就是电梯,院长踯躅不前,转身直勾勾盯向身后的一群医生,那眼神像是在求助:“许主任还没下手术台?”
“没有,”两人对视,中年医生接话道:“要让许主任过来会诊?”
“一会儿舒主任下飞机,叫他直接来九层贵宾区。”院长摆手,随即回身大步进电梯,只是仍低着头咕哝不清,不过年轻医生耳尖,倒是听明白了。
“药协六会,庄氏也没排第一梯队吧,”年轻医生掏出手机,飞速打出几行字:“怎么紧张成这样?”
“大小都是佛,”中年医生眯起眼看消息,食指在屏幕上慢吞吞地敲,没按发送,直接让对方看框里的内容,“制药这块,分会长之下就是庄氏,沈家孤儿寡母,哪里打得过他们这对父子兵?不过是时间问题…”
电梯门合上,轿厢上升,心跳跟着一起提到嗓子眼,闭塞的空间里,除去新风气流,只剩粗沉交错的呼吸,中年医生收回手机,似乎还想再写什么,叮的一声,电梯门打开,迎面乌泱泱一片,他双手连脖子一起,就立刻缩了回去。
但他又忍不住多瞧一眼。
九层是贵宾区,一到冬天,头疼脑热的贵人不少,今天倒是清闲,以至于一整层都在这群保镖的严密监视之下。他们或驻守或巡视,只有一个跪在门边,他身后还站着个抱臂的墨镜男,脸色只比院长更难看。
看这架势,墨镜男大概就是这群保镖的队长。
不过医生们的焦点显然都在那个跪着的人身上,大家纷纷打量几眼,跟着才进门去。
贵宾区的装修和下面几层截然不同,宽阔的诊疗室里,酒精的味道很淡,奢靡的气息喧宾夺主,显得操作台上染血的棉团更加突兀。
院长还没站定,见着情形愣了愣,随即破口道:“怎么能让小庄总就这么坐着处理伤口!?”
下针的医生闻言,动作不敢停,更不敢乱,因为小庄总的秘书就站边上盯着。说完院长紧接着打量起庄希文的神色,扶稳了镜片,一肚子话又咽了回去。
来前他听手下人说小庄总遇袭,脑袋差点让人拿斧头给削了,可此刻他一身西装笔挺,胸前翡翠无事牌露出一角,衬得一张鬼魅般苍白的脸,除此之外,黑茶色的头发纹丝不乱,两相比较,倒是院长太急,跑歪了两撮灰毛。
又一针下去,线头打结,医生开口要解释,有人却比他更快——
“小伤而已,劳许老兴师动众。”庄希文微笑道。
“必要的,必要的!”
托盘里没有注射用的针管,院长五官拧成一团,笑不是,不笑也不是,他小心绕上前,抻着脑袋仔细检查庄希文后脑的伤口。
那里头发剃了一小片,露出青白头皮,即便用的美容针,伤口依然狰狞,而且刚才针针入肉,没用麻药,庄希文竟然始终面不改色,甚至还有些心不在焉,好像血不是他的,伤也不是。
院长不敢多嘴,但他实在怕这颗金贵的脑子真有什么闪失,于是又问:“情况怎么样?”
“闭合性颅脑损伤,轻伤。”
医生动作相当利索,可说到最后两个字底气莫名不足。到底是显贵,这点伤搁平头百姓是轻伤,可换了他们这些人,谁知道呢?
不过这位医生原本就是在九层坐诊的专家,医术不比外面一号难求的神医差,院长听罢心放下一半,捏紧剩下那一半,自己走到屏幕前托了托镜片,他身后的各科专家见状都扑上来,上下左右仔细分析,
最后一致得出相同的结果。
阿弥陀佛,院长这才终于长舒一口气,堆起笑脸转过身:
“人呢?”
只见那医生拘谨站着,手指向门外——
门外,响彻长廊的两记巴掌之后,廖队的手上已然沾了血。
走廊的暖气也很足,大抵是失血过多,庄希文神色恹恹,他抬眸看了眼廖队,廖队忙解释道:“小庄总,这小子没护住您,是他该罚,您这伤?”
可廖队的殷勤扑了空,庄希文只听他前半句,然后就垂眸看向他口中的那个小子,
庄希文知道这人叫曾绍。
曾绍一头乌黑短发三七分,一丝血迹挂在嘴角,将原本就翘的唇峰勾勒得更为,怎么说呢,也许是性感。
庄希文赫然回神,眼睛挪去别处,在一群高大威猛的保镖中,身材其实是最不值得一提的事,除此之外,这人其实算不上多出众,尤其此刻,被打了一声不吭,不知道求饶也不知道奉承。
像个愣头青。
所以到最后庄希文也没开口,还是秘书撂下句把人开除,然后跟着往电梯厅去。
廖队和曾绍霎时变了脸色,四周立时窃窃私语,治疗室门口人头攒动,院长没跨出门,大家都只敢隔着距离瞧热闹。
“小庄总,您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弟弟还等着做手术!”曾绍脸上冒汗,追出去又被廖队拦住,连喊几声,眼见庄希文要消失在转角,不知哪儿来的底气破罐子破摔:
“明明是你自己要冲出去救人,为什么现在反倒成了我的错!?”
不远处脚步停下,这边的保镖触电般低头。
真追究过错,这一群保镖都逃不脱,廖队拎曾绍出来,不过是因为那时场面混乱,这倒霉蛋离小庄总最近,只是刚才那两巴掌的分量显然太轻。
“找死呢!”
廖队在曾绍耳边龇牙,当初他觉得这人质朴,关键时刻还有股子冲劲儿,这才破格招进来,没想到这小子今天不仅捅了篓子,还要去掀桌子。
长廊那头,哑光羊皮鞋微微转动,褚秘书闻声皱眉,只见庄希文侧身回眸,隔着长廊凝视对面。
廖队见状眼珠子骨碌,赶紧踢曾绍小腿肚,示意他上前说话。
其他人不敢妄动,廖队领着人走到庄希文面前,等人靠近站定,庄希文下巴微扬,突然笑了下,问:“你说什么?”
这一笑映在惨白的脸上,实则令人发怵,曾绍却坦然直面小庄总,眼睛扫过他左后领下面的一小片青色。
“我说是您自己要冲出去,您用这个理由开除我,我不服!”
廖队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忙不迭要求情,可被褚秘书一眼堵了回去。
“他是廖队招进来的?”褚秘书问。
这就是还要砸廖队的饭碗,廖队神色一转,二话不说,上手摁着曾绍脑袋,语气发寒:“道歉!”
说完见曾绍还是不吭声,廖队又挑腿压肩,像钳制歹徒那样镇住他,再次逼迫。
“…对不住。”
三个字听出长篇大论的怨气,庄希文打量面前这个愣头青,短暂的寂静之后,他眯起眼睛,改了主意:“那就罚你一年绩效。”
褚秘书眉头登时皱得更深,他斜眼瞟了下庄希文,但当着这么多人,他到底没再吭声。
出了门诊大楼,边上急诊门口一堆记者围追堵截,话筒正中间是一位青年女性,面色胀红,进退无路。
褚秘书心思还停在刚才,他打开后车门,扶庄希文上车的时候低声道:“小庄总,现在是清理他的最好时机。”
他话没说完,只见庄希文扬了扬下巴,他顺着视线而去,看见不远处的情形,随即又听庄希文道:“找人散了那帮记者。”
褚秘书一愣,有些为难地示意几个保镖过去,上车时他语调就有些严肃,“小庄总这样涉险,庄董知道了,怕是会不安心。”
他将庄董这两个字咬得格外重,以为小庄总能像以往那样有所收敛,岂料反令庄希文更加叛逆:
“所以为人父母不容易,”庄希文冷笑,添油加醋地吩咐:“再找人保护她一阵子,刚没了丈夫,媒体抓住医患紧张的风口,指不定怎么为难人家呢。”
砰的一声,褚秘书捏着车门的手微微泛白,追着话反驳:“协安医院全国顶尖,未必救不回那个医生,小庄总,你——”
“我这是父慈子孝!”
车厢隔绝外界喧闹,也放大了庄希文的声音,胖司机蜷缩着身子,抖了抖脸上那二两肥油,别说他,就是褚秘书也极少见小庄总这样。
“对柔弱无依的遗孀该格外眷顾怜悯,”庄希文看向后视镜里的褚明伦,说着再次牵起嘴角,“褚秘书还有什么问题?”
笑里藏着刀,褚秘书总算知道自己越了界,对上庄希文的眼睛便马上移开:
“没有。”
“走。”
没人再开口,汽车终于发动,车后那群记者越来越远,庄希文视线始终不离后视镜,他自己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毕竟镜片太小,照不出岁月的痕迹,也装不下庄希文混乱的思绪:
六年前,
彼时狱中,那根削尖了的牙刷竟然没结束他荒唐的一生,反而再度将他推回六年前的漩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