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宫里出来已是午后，两人皆感疲乏。

阿璃看见白萱懒懒靠在马车车厢里，知道今日让她给几位皇孙讲故事太累了，心下有些过意不去。她从桌上倒了一杯水递给她，“妹妹，今日太辛苦你了。”

白萱拿过水喝了，挂着疲惫的笑，“姐姐我没事。”

阿璃沉吟了一下，带着歉意道：“妹妹，你若累了就在马车里歇一会儿。我还想去一个地方。”

白萱放下杯子，唤了侍女归月进车厢里，取了薄毯，就势躺下睡了过去。

阿璃命人先不回府，而是在宫门不远处候着。这里是进宫的马车停靠处，往来车辆熙熙攘攘，却也无人过于关注她的马车。

她在等。

今日她本就是算了时辰进宫来。原本是想着去拜见德妃后，可以再去容昭仪娘娘处消磨些许时光。但皇孙们突然到来，倒是拖延了时间。

本来还担心皇孙们兴致起了不愿意离开而耽误，但好在宫里有规矩，午膳后皇孙必须回宫殿。这才赶上了这趟时辰。

方才小涟趁机去打听了，今日尚未有皇室宗室从宫里离开，所以她现在应该也没有错过。

阿璃在马车里静静等待，一双耳朵随时关注着外面的动静。

在她等着逐渐焦躁时，终于听见小涟在马车外低声喊道，“姐姐。”

阿璃连忙从马车里出来，一下马车，却并没有看见她想见的人。

“老奴见过郡主殿下。”连公公站在面前笑容可掬。

“公公客气了。您找我有事？”阿璃不明所以。

连公公指着马车道，“老奴远远看见郡主殿下的马车，心想无论如何都要过来拜会一声。”

阿璃道：“公公这是入宫还是出宫去？”

连公公拍了拍手里的账本：“老奴哪有那等好差事。今日奉命前来整理出入宫马车记录罢了。”

阿璃笑道，“午后人犯困，我在此处休憩片刻，不知是否打扰了公公工作？”

连公公摆摆手，“郡主客气了。都是奴才们不懂事，怠慢了郡主。至于这活计，原本也不复杂。这两日宫里并未有贵人出宫用车，所以奴才查起来也不麻烦。”

“没有？”阿璃心中一惊，她明明打听到章宁是今日午后出宫的，所以才特意在此等候，怎么会没有呢？

连公公翻开手中账本细细看，“嗯，真没有，不会错。许是陛下有其他安排吧。”

阿璃明白了他的话，客气道：“方才也休息够了，我这就回府去，不打扰公公办差事。”

连公公笑得脸上褶子都起了，“郡主殿下好说好说，宫里宫外人来人往，眼多口杂。陛下不喜风头太过，是以老奴常来周围瞧着，免得圣驾不悦，好事也多磨。”

“公公的话南平铭记于心。南平年轻不懂事，若您得空，还望多来府里指点。”阿璃道。

连公公道：“郡主是个通透明白人，老奴多嘴了。”

阿璃得了他的暗示，知道今日等不到章宁了，一番寒暄后，也只好离开了。

*

春日景明，阳光普照。

陆重明站在窗边看着外面的景色出神。

这是个万物生长的季节。春日的暖阳和细雨给花草树木以滋润，等到秋日，便能丰收。

算算时间，秋迟大约也是在秋时分娩。看来母子都与秋日有深深的缘分。

即将为人父，应当是喜悦的。可陆重明却始终隐隐不安。

回到上京已经月余，然而陛下仍然叫他镇日在使馆里整理出使越国的一应文献与物资，并未恢复出使前的职责。

事务没那么繁忙，倒是能有更多时间陪着秋迟。可是，当了那么多年的臣子，该有的政治嗅觉还是得有。尤其是在章宁被禁足之后，很难说陛下是体谅他出使别国的辛苦让他好生休息，还是要冷落一番。

陆重明回到椅子上坐下，开始闭目养神。

他从心里愿意相信陛下这是对他的保护。毕竟汉水之事涉及到了皇子，而他不仅呈上了二皇子的罪证，甚至还带回了林沧这个人证。

陛下已经私下命大理寺接手此事，一切暗中悄悄查，只向他一人汇报，其余任何人都不得过问。

站在姜国臣子的角度，他十分理解陛下的做法。当年陛下即位前，姜国朝政也经历了一番动荡，废太子一事牵连甚广，至今都不能完全说彻底平息了。

十余年来，姜国国力日渐鼎盛，可是周边危机四伏，虎狼环伺。几场仗下来，也是得好好休养生息。皇子关乎朝政，很难经得起再一次动荡。

他是该闲下来好好准备做个父亲。

陆重明太阳穴一跳，略略感觉到额头的位置开始疼痛。这些日子，秋迟的胃口好了许多，可是夜晚却睡不好觉了。连带着他也没能睡好觉。

秋迟是因为怀孕的辛苦。他却是因为太子。

驻守彭蠡泽的韦远看起来不大着调，却牢牢拿住了太子私下派兵去汉水的证据，之后更是冲破江南总督吴振安的阻扰，将证据送到了他这里呈现给陛下。

太子自然对派兵一事诸多辩解，推了几个沿海帮派的掌门人出来说是抓悄悄沿着长江进入内地的海寇。

说辞看上去能自圆其说，陛下也不置可否。

前些日子，太子妃命人送了些东西给秋迟。

秋迟是永诚侯夫人，又是钟太医的女儿，如今有着身孕，宫里各位娘娘和皇子妃们时常赏赐，这原本也是稀松平常之事。

自从秋迟有孕，他便格外小心，送来的东西都会亲自查看。太子妃的东西也不例外。

那都是些寻常的赏赐，除了一个普通的盒子。它跟装着人参灵芝的盒子放在一起，陆重明自然都要打开看看的。

盒子里装着一株草药，几片略圆的叶子上有一些尖头的小圆果子。看起来普普通通，他并不认识。

陆重明收起这个盒子，没有给秋迟和岳父看，而是命人悄悄去附近的城镇找了医师辨认。

医师辨认后说这是产自西域的阿月浑子，有温肾暖脾之功效，在民间十分罕见。

阿月浑子并不是灵芝仙草那一类常见的用于赏赐或者送礼的补药，太子妃赐下这个不得不令陆重明多想。即便拿秋迟本是杏林世家出身送一些罕见的草药也不奇怪这样的理由，也并不能打消他的疑虑。

于是，在杨微月上门来看望秋迟时，陆重明悄悄问了她。

杨微月告诉他，当年钟家是因为废太子一事而离京，先帝斥责钟家没有医治好废太子，反致其病情加重，乃至病逝。

“其实师兄刚开始看护先太子病体时，先太子病情是有所好转的。他本不是不治之症，只是郁结于心，治起来有些麻烦罢了。”杨微月拿着那株阿月浑子陷入回忆。

“虽然先太子病症不能外传，不过师兄倒是常与我们几个斟酌用药。大多数情形我虽记不清，但这株草药我是记得的。”

废太子心绪不安，饮食无味。钟太医为了让他多进食，会在方子里添上开胃益脾之物。这味阿月浑子便是其中之一。

“那日先太子喝下药后，没多久身上便起了红疹。好在红疹并不多，过了一两个时辰便消了，并无大碍。但先帝在先太子逝后拿着太医院的记录翻出这一条治了师兄的罪。”

陆重明问道：“是阿月浑子让先太子起了红疹？”

杨微月点点头，“后来我们才知道。阿月浑子因人而异，有人食之无事，有人食之却起疹。可是，先太子此前曾食过此药，并无异样，就那次起了红疹。”

“这是为何？”陆重明犹豫问道，“可是有人在其中做了手脚？”

杨微月摇摇头道：“方子和药汤都没有问题。应当是那时先太子在病中，身体本就不如从前，对药物的反应也不一样。此事对于师兄对于我等都是教训。”

印证了心中的猜想后，陆重明心情愈发凝重。

太子妃自然不会懂得这等秘事，这自然是太子的意思。这是太子在敲打他？

陆重明又忍不住往深了想。当年太子尚小，如何得知这些细节。即便知道了，可钟家的事连当今陛下都不翻查了，区区一株阿月浑子又能做什么？

放在以前，陆重明自然不会对这等小事上心，也懒得猜度皇子间的心思。现在大约是闲下来了，竟然让一株阿月浑子乱了心神。

他苦笑一声，摇摇头无可奈何。

忽闻一阵轻微的脚步声，陆重明朝门口望去，却见四皇子祈珃负手立在那里。

他立即起身朝祈珃行礼，“未知四殿下来临，微臣有失远迎，还望殿下恕罪。”

祈珃朝他摆摆手，缓步走进来，“是我不让他们通传的，怕扰了侯爷事务。”

陆重明拱手道：“微臣不敢当。不知殿下有何吩咐？”

祈珃随意走走看看，此处乃整理卷宗之处，此次出使越国的资料都堆在这里。“我来随意看看罢了。”

他见陆重明沉默不语看着他，又解释道，“陆侯莫要见怪。你知我外祖父乃皇商，做天下生意。我来此处，不过想与陆侯了解下如今的越国。不知江南风土如何？”

陆重明命人为祈珃奉了茶，又请他坐上座。“四殿下相询，微臣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可惜我不懂商道，不知该从何说起。”

祈珃笑道，“陆侯随意讲讲便是。前日我去看望五弟，那顽皮猴儿倒是说了许多民间之事。听闻江南民间渐盛丝织与制瓷，甚至有乡镇大半者皆靠手艺生活。我瞧了使团带回来的刺绣与瓷器，当真精美绝伦，不难看出其中技艺之高超。”

陆重明略略放松了思绪，跟着笑道，“的确如此，何止手艺。我曾受邀去越国一些臣子家里参观，那等亭台楼阁园林景观，其中巧思令人赞叹。江南工艺如今是愈发成熟了。”

“手艺工艺虽是末流，但机缘巧合能用到军里，作用可就大了。可惜这次出使我没能与你一起去，否则也该好好涨涨见识。”祈珃叹气，语气里有无尽的遗憾。

陆重明亦是不接话，只端起茶杯啜饮。容婕妤母家是皇商，最喜逐利，四殿下自小就在经商方面展现出了遗传的天赋。可是祈珃是皇子，本就因母妃出身商贾之家受到非议。再者，若是皇子都参与皇商经营了，于朝廷而言更易滋生腐败。陛下虽从未对此事下过旨意，但祈珃也不敢随意离开上京。

二人静默了一会儿，陆重明才继续说道：“如今陛下也在筹划大理诸事，殿下恐怕也有打算吧。”

祈珃冷冷一笑，“我能有什么打算。我只是个闲散王室，从不参与朝政。”

“殿下才能卓绝，微臣早已知晓。单说方才殿下能从小小的刺绣看到军工上，便知见识非凡。”陆重明微笑道，“陛下圣意微臣不敢揣度，如今在此处整理卷宗，也不知朝中大事。”

祈珃看着他，“陆侯谦虚了，父皇一向器重永诚侯府，不论你在何处做何事，都是朝廷肱骨之臣。”

他又淡淡道：“我听说，父皇打算让大哥去大理。”

“大殿下？”陆重明有些意外。

“你也奇怪是不是？其实要说最好的人选，当属章宁那小子。他是宗室，在朝中根基不深，牵扯不多，没什么顾虑。可大哥就不一样了。”祈珃道。

听到此处，陆重明大概明白了祈珃的意思。陛下是不可能同时派两位皇子去大理的，大殿下去了，四殿下就断了原本就不多的机会。但如果是章宁去，四殿下还能拼搏一把。

“陛下自有圣断，你我只需静待。”陆重明安慰道，“殿下也不必着急。殿下的才能，陛下也会用在恰当的地方。”

祈珃放下茶杯，“与侯爷聊天当真畅快。时辰不早了，我也该回宫看看母妃了。”

他站起身来，陆重明也立即起身。祈珃拍拍他的肩头，“陆侯出使归来着实辛苦，想必父皇体谅你的辛苦，让你好好休息以待重用。你且放宽心罢。”他取下手上的翡翠扳指放在桌子上，“听说贵府即将添丁，这算是我的一点心意，提前庆贺陆侯即将为人父。”

陆重明不敢推辞，“多谢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