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竹之声靡靡,殿堂上歌舞升平,极尽奢华。王公贵族,达官雅士,皆居于两侧言欢。
天裕皇帝在高位览尽浮华,享受着这被忠臣良将以血肉之躯铸成的天下繁景,也不知他心中可曾有过一丝愧疚,一分后悔。
江逸身着官服,端坐于席位之中,薄薄的绫带将各色目光挡在了一片黑暗之中,可江逸依然能够感受得到那些掺揉着同情的、憎恶的、幸灾乐祸的目光如有实质般落在他身上。
江逸仰头喝了杯中的最后一口酒,拇指拭去嘴角的点点酒渍,然后慢条斯理地轻敲了敲酒壶,一旁的侍从立刻会意地给杯中斟满了酒。
江逸神情玩味地朝着那个盯了他最久的人遥遥举杯,接着抵在唇间,轻轻抿了一下。
阿扎提怔了一下,随即像被针扎了似地猛然收回目光。
江逸估摸着这宴中的位次分布,那个方向,应该是北部王室的人。
“这倒是不奇怪”,江逸有些好笑地想,“毕竟我老子对他们那疙瘩地方穷追猛打了三年多”。
想到江菖意,江逸嘴角本能地提了提,随即想起了什么似的僵在半途,变成了皮笑肉不笑的木然模样。
有些事情不去提并不代表忘记,不表现出来也并不代表不在意。
三年前那个喜怒溢于言表的肆意少年早就被留在了记忆当中,现如今,情绪的外露只会将他的弱点展于人前,给他的亲近之人招来灾祸。
“天裕陛下,我们的三王子和公主代表我们北狄的诚意来到贵朝,尊请皇帝陛下给我们的二位殿下一个落处。”殿中的喧闹声被北部使节操着明显的异域口音压了下来,一时只听得见江心明的咳嗽声。
木珉一身明黄色龙袍,彰显着他九五至尊的身份。头发被一丝不苟地束进了帝冠,只隐约窥得些许斑白,面容也随着年岁愈发老态了起来,但也能瞧出几分年轻时候的翩翩公子之姿。
“这倒提醒朕了”,木珉和气地笑了笑,张口欲说些什么,突然像是被一方引去了注意,声音带着明显的慈爱,开口道,“逸儿,过来让朕看看。”
江逸应了声是,忍着恶心和悲愤起身,短短几息之间喉中就溢出了淡淡的铁锈味,恍惚间他手指隐隐探向腰间佩剑之处,却摸了个空,也让他心里突地空了下去。
下一瞬,他的手和肘被一直在一旁候着的侯府侍卫扶住,指掌被人握了个实。
江逸不明显地一顿,随即“虚弱”地由着那人搀扶到了殿中央。
“眼睛怎么了?受伤了还来赴宴!你这不是胡闹吗?去传太医来!”
江逸行礼后冲着木珉露出一个笑,又抿了抿唇,似想开口,又怕漏了喉中的哭音一般,如同一个受到委屈后遇见自家长辈伪装不下去的少年人,最后嗓音带颤地说:“谢陛下,臣......无事。”
天裕帝轻轻吐出一口气,这下看向江逸的眼神是真真切切带了几分怜悯和关切,“唉,好孩子,辛苦你了,想必老定北侯夫妻俩也不会愿意看到你这样。”
他又抬手示意江逸走近了几步,“你马上就是小侯爷了,不可再向从前那般任性了,”他目光触及江心明,有意无意道,“多和你兄长学学。” 被点名的明侯拖着病躯朝着皇帝行了个礼,施施然坐回席中。
江逸哽咽着,似故作坚强地应声,“是。”
泪染湿了绫带,那模样要多凄惨有多凄惨,往日的恣意的小将军如今在大殿上默然落泪,看得那些与江菖意交好,瞧着江逸长大的老臣于心不忍。
“陛下,老定北侯为国为民,是为忠烈,在商量这些用卑劣手段杀了我朝一员虎将的败国,那劳什子的公主王子的去处之前,是不是应该先安葬了我朝忠烈?”
开口的是老侯爷的旧部安威将军秦岩,秦安的父亲。
木珉眼神不自然了一瞬,随即说道:“秦将军言之有理,是朕考虑不周。传朕旨意,追封定北侯谥号忠,国丧七日,其夫人追封为一品诰命夫人,二人合葬,其子江逸承袭爵位。”
“皇上——”秦岩眉心一蹙,刚要说话便被打断。
“北狄使者,你们和谈期间偷袭,杀害老定北侯,此举乃不义,能许你等进京已是陛下仁慈,这二位殿下的去处,还是先把我们两国的条件谈妥了,再提为好啊。”
范丞相觑了眼天裕帝的脸色,兀地出声转移了话题。
“右相言之有理啊,”户部侍郎沈铤朗声附和道。
这些话言外之意便是要加码了。
北狄来使脑门冷汗直冒,他现在并未收到宫里来的消息,只以为是北狄王派出的死士得了手。
江菖意死了是好,解决了一大患,可不能是现在他们都在裕朝眼皮子底下的时候啊!三王子倒是没什么,小公主可不能有任何闪失!
他们本就是把小公主带着当个幌子,表现他们的诚意,谁不知晓北狄王最过宠爱小公主。
按原计划,派出死士的时候他们还没启程,死士若得手,他们还在北狄境内,自会有人私下接应,就不必来这一趟了。
若未得手,则将小公主换出去,裕朝又无人识得这草原的小圣女,自也是万无一失。
可他们迟迟未得到任何消息,整个使节团也与小公主和三王子分散了开,一路严密“护送”入京,进京之后才得知江菖意被死士暗杀,可他们已如瓮中之鳖、俎上鱼肉,任人宰割。
天裕帝看着自己一箭双雕的成果满意至极,抬手一挥,乐声舞步接踵而至,殿中的紧绷气氛一下被冲淡开来,面上一片祥和,就是不知隔着肚皮的人心,是否也如其面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