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冬十月,北风徘徊,晋国孟阳城郊,一片肃杀之气。时至日暮,西落的太阳被掩在灰白的云层后面,透不出一丝光亮。前日刚下过雪,山头上覆满了白,只剩星星点点的绿,似墨点一般,点缀其间。
四周静谧,十余辆马车顺着车辙印,缓缓行驶在官道上,时而发出吱呀声。靠后一架马车车厢内,书页被吹得刷刷作响,萧砚子索性放下书卷,拢了拢身上的毛氅,拿起已经不怎么热乎的手炉捂在手中。
“娘子,快到孟阳了。”驾车的飞泓敲了敲车板。
“把卢伽叫来吧。”萧砚子掀起隔帘,看着远处的城墙,略微思量,轻声吩咐道。飞泓应了一声,将缰绳塞给坐在一旁的男子,跃下马车,向后头走去。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飞泓领着一个身形瘦削的白发男子快步跟上马车。
听到外头的脚步声,萧砚子拉开车帘,看着低着头作揖的男子,弯了弯唇角,“卢叔,上车说话。”
卢伽余光瞥见她的笑,一时捉摸不透她的用意,只得将头压得更低些,跟着上了车,坐到了她的对面。
“娘子,袁昭已经遣走了。”听到飞泓这话,萧砚子才缓缓开口:“这几日,我身子不适,有所怠慢,望您勿怪。”
上车时卢伽就悄悄打量过她,面色苍白、唇无血色,可见此言不虚,心中对她的戒备也消除几分,出言关心道:“到了孟阳,我就去为娘子寻个好大夫。”
萧砚子笑意更盛,“不过是舟车奔波所致,到了京城休养几天就好。您是自己人,我就不绕弯子了。”
卢伽心中石头落了地,稍抬起头示意萧砚子继续说下去。
“你可知父亲与程氏的人有无往来?”卢伽是萧砚子父亲萧东亭的幕僚,这次入京,萧东亭只派了这一人跟随,足以见其分量,故萧砚子也就直截了当地问。
他本就猜出事情与程家有关,早就回忆了一番,此时见萧砚子敛去的笑意,知道事情恐怕不简单,慎重答道:“三年前,老夫人兄长之子程吉曾来府上求阿郎为其父写墓志,阿郎未取分文,为他写了。”见萧砚子略有所思,他又补充道:“其后不久阿郎辞官,与他们再无联系。”
裴东亭的书法闻名京师,一字千金难求。程氏如今家道中落,恐怕拿不出那么多的钱。程老夫人虽非裴东亭生母,却也待他不薄,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也合情合理。
萧砚子回过神来,“今夜多加小心,还有这两日顺便帮我试试袁昭。”
“娘子觉得程家有问题?”卢伽斟酌着开口。
“祖母只有一位兄长,三年前也已经过世,如今父亲辞官不问政事,无论情义还是私利,他们这么殷勤都说不过去。”萧砚子望着城墙外的几架马车,车顶挂的灯笼上还可以模糊看得到程字。
卢伽会意,心中虽还是有不解,依旧不敢怠慢,于是点头应下,起身告辞。
萧东亭派来的人,绝不会是愚笨的,萧砚子本已经准备好了说辞,见他没再多问,便想着以后他若问起再编个理由也不迟,吩咐完事情,心中也畅快许多,从箱子中拿出一个酒囊,递到他手中,“夜冷。”
卢伽没有推辞,爽快接过,作了一揖,下车离开。
萧砚子想起卢伽上车时看向自己的目光,翻出铜镜,她这面色确实太差,于是找出装口脂的白瓷盒,揩了一些在手上,对着镜子涂抹起唇和双颊来。她一大早才知今日要去程家拜访,想来想去应是程家的人在途中给程老夫人偷偷递的信,所以她此前毫不知情。碍于程老夫人的面子,她也不敢怠慢,即刻从箱子里翻出了件像样的衣裳换上,又梳了个垂髻。
前面的马车渐渐停下,一个侍女从前头走过来,飞泓认出那是萧淑身边的晶绿,拉了拉缰绳。
“飞泓姑娘,这是我家娘子让我给十九娘的东西。”晶绿匆忙拿出一个小布袋,递给飞泓,又匆匆转头而去。
“里头是什么?”萧砚子饶有兴趣地拉开车帘,示意飞泓打开那布袋子。飞泓拉开绑着的布袋,里头是几支云簪,萧砚子看着忍不住笑出了声,从中挑了一支竹枝状的玉簪,插在自己发髻上。
“九娘如何知道娘子缺首饰的?”飞泓不解问道。萧砚子的所有首饰细软在途径南奚时都用来换一本前朝的诗集了,可当时也只有她陪同,萧淑理应不知情。
萧砚子收了笑意,看着前头,程老夫人身边的童妈妈正在与程家来接他们的人寒暄,“她并非知道我没有,只是我那些实在拿不出手。祖母好面子,心里不痛快苦得就是她,她日子过得不易。”
那么一说,飞泓也就明白了。程氏在前朝也算望族,如今已经衰微,族中已无几人在朝中为官,只能靠着祖宗产业勉强撑着高门大户的场面。当年程老夫人被嫁给萧言,就是因为族中看中了萧言二甲进士的身份。后来萧言早逝,两个儿子却十分争气,同年高中,程老夫人此次回程氏祖宅,多少有些扬眉吐气的意味。既要扬眉吐气,那衣裳首饰自是越华贵越好。
前头寒暄完了,程老夫人身边的童寿挥了挥手,示意后头的马车继续行进。
“进了京,还是得去裁几身冬衣。”萧砚子被风吹得瑟瑟发抖,抛下一句话,坐回马车中。
马车进了城。孟阳距离京城金镛不远,骑马半日的路程,所以城中多有歇脚的商户。城不算大,但街衢洞达,往来不绝。
萧砚子忍着冷风拉开隔帘张望。孟阳不是她第一次来,但四时光景有别,冬日又是另一番景象。粮铺前,一个佝偻着腰,背着半袋粮食的老妇人正在与店家讨价还价,萧砚子轻叹了口气,看来北境的战事要结束了。
又行了一刻,马车停定。飞泓牵着萧砚子下了马车。前面,与程老夫人同马车的萧淑先下了马车,躬身抬手站在车边等程老夫人,后一辆马车上的萧仁欢也已经下了马车。萧砚子笑着走上前,“五哥。”
萧仁欢颔首,与她一道往前走。程老夫人被搀扶着下了马车,见两人打扮得体、举止大方,挑了挑眉,笑着领着几人跟着小厮往正堂走。
“姑母,小侄来迟了。”一个身材圆润的中年男子喘着气从里面迎了出来,拱手行了个礼。程老夫人的唯一兄长只有一儿,那这位便是程吉了。程吉出生那年,程老夫人恰好出嫁,此后就随萧言到地方赴任,未得见一面,如今一见,不由地停下脚步,仔细看了他的眉眼,“像你父亲多些。”
程老夫人语气热切,程吉心下高兴,但想到里头等着的族老,也不好再多说,领着众人往里走。
程氏衰微,人丁却不少,因着程吉与程老夫人的关系最近,由他为众人介绍。萧砚子带着笑跟着程老夫人到族老面前行礼,观察着席间众人。她样貌算不上出众,众人目光多在萧仁欢萧淑兄妹身上停留,正好给她留了四处环视的机会。只是看了一圈,却没发现什么异常。
血缘稍近些的都打过了招呼,程老夫人才落座,萧仁欢、萧淑、萧砚子依次坐到程老夫人右侧,族长和几个族老坐到了他们对面,紧跟着才是程吉和其他人。
看来他也不是在族中能说得上话的人,萧砚子看着程吉落座时的神色,心中暗道。
“既是家宴,大家不必拘束。”族长举着杯子邀众人共饮,席宴也算正式开始。菜肴都是一道一道盛在小碟中送到每个人的食案上,席间还有专门为众人加酒水的侍女。
萧砚子胃口不佳,只每样尝了尝味道就转着手中杯盏听程老夫人与程氏族老们讲话,话头转来转去,最后落到了萧仁欢身上,又是赞美又是奉承,起初萧仁欢还能推脱几杯,后来话语间将他越架越高,他倒是说什么都不是了,只能一杯杯饮酒。
宴席过半,族长见着众人都酒足饭饱了,笑眯眯地起身拍了拍手,一个身姿曼妙的女子抱着一把琵琶从席末款款走来。
程老夫人眼皮都没抬一下,可一旁的萧仁欢却是看呆了,萧砚子想到程老夫人给程吉写的信中对萧仁欢的夸耀,看向程吉。 程吉的脸上看不出悲喜,萧砚子举起酒杯看向他,“举子踏槐,表叔还有得状元探花的礼受,儿就不拘虚礼了,敬表叔一杯!”
程吉如今是永宁坊坊正,开春各地赴京科考的举子多住在永宁坊,座下听懂的人都会心一笑,程吉也举杯回礼,这才注意到对面坐的是萧砚子,忆起萧东亭,心下舒畅几分,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瞧这他的样子,席间坐着弹琵琶的女子不是他的女儿。萧砚子放松了些,这就没那么难办了。
“我听闻十九妹也会些琴艺,不如与程家表妹切磋一二?”萧淑看着萧仁欢直愣愣的眼神,转头用不大不小的声音问萧砚子。
萧砚子本想搪塞过去,见后面程老夫人饶有趣味地看过来,笑了一声,“我又不是平康坊的乐妓,学琴只为悦己,不为悦人,既不悦人,也不必入人耳了。”
此话一出,对面坐着闭目欣赏的那几位族老脸色一变,程老夫人颇具警示地看了萧仁欢一眼,拊掌大笑,“我这孙女,平日惯会胡说,方才一说是家宴,便收不住性子了。”众人也只能笑着附和。
从程吉给程老夫人的回信看,他虽科考不成,却是个既有能力和眼见的人,不然也不能安坐坊正之位数年。程吉想着族老们的计划,又想到那年拜访萧东亭时萧东亭对他的礼遇,久久拿不定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