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御诸在家中醒来,盖聂坐在一旁静静饮水。她便不动,偷偷盯着盖聂饮水的模样。
阳光牵着他几缕白发,咽水时喉结微微颤动。睫毛纤长,鼻梁秀挺,再看几眼,比小时候还再添几分别样的沉稳韵味。
她试着描起他眼角几丝皱纹。是少了,或是多了?总为他调养,他的身体比同龄人还年轻一些。只是年少时用剑的超过,让他的腰腿总在夜间作痛,雨季更甚,有时他疼得睡不着,顾御诸便放弃睡眠,替他针灸。
他才四十几岁,若是再过十个年头,会更痛苦罢。顾御诸想着,泪水濡湿了枕与发。
盖聂放下碗,发出一声极轻的闷响。他侧过头,目光落在顾御诸微湿的枕上,又缓缓移到她泛红的眼角。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指尖轻轻拂过她的脸颊,拭去那滴未落的泪。
顾御诸屏住呼吸,睫毛轻颤,却仍闭着眼装睡。
他顺着她的眉骨,轻轻描摹至眼尾,动作极缓,像是在确认什么。
顾御诸睁开眼,对上他沉静的目光。
盖聂收回手,垂眸看她:“可是梦到什么了?”
“没梦。”她翻了个身,背对着他,把脸埋进被褥里,“就是……突然觉得,你老了。”
盖聂微微一怔,随即失笑:“四十几岁,不算老。”
她声音闷在被子里,有些模糊,“夜里腰腿疼得睡不着,下雨天更难受……我治不好。”
盖聂沉默片刻,伸手拨开她散乱的发丝,露出她微红的耳尖。
他低声道:“这些疼,不算什么。”
盖聂忽然俯身,额头轻轻抵住她的。他顿了顿,声音更轻,“比起你,这些疼,真的不算什么。”
盖聂的呼吸近在咫尺,温热地拂过她的唇畔。他的眼睫低垂,在晨光中投下细碎的阴影,眸色深沉如潭水,却映着她的倒影。
她忽然伸手,捧住他的脸,拇指轻轻摩挲他眼角的细纹。
她忽然一笑:“…老了也是风韵犹存……”
盖聂低笑一声,握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手拉到唇边,轻轻一吻。
顾御诸扑进他怀里,额头抵着他的肩膀。
盖聂环住她的腰,掌心贴在她的后背上,轻轻拍了拍。
自落户后,她便比从前容易流泪。一个午后或是星夜,总是在惬意的时候,只是稍微盯着盖聂看一会儿,她的泪便落了下来。问她她也不说,又用笑掩盖过去。盖聂都知道,然而他只能听她的话,吃吃这个,练练那个,让她安心些。手肘发痛时,他便想到夜荼的刀柄;膝盖发痛时,他便想到她的脚筋——这些痛,不算什么的。
菊露就摆在那儿,许久不用了。就算是夜荼,也只是被她用来处理食材。
哭完鼻子,她又当起掌柜,只是牵着盖聂的手不放,盖聂便也陪她一起当掌柜。
“今生你还和我在一起,后世你便不记得我了,你说我是去寻你,还是不寻你呢?”顾御诸眼眶还红,语气却平静。
“若是如此,便不要寻了罢。”盖聂说。“寻到了他,又如何呢。”
“你又不记得我,又如何让你许我?…这些事,我还是理得清的。硬要说,是会有些寥落。”
“错了些。”盖聂说。
顾御诸嗤笑:“好好好,他不记得我,我们盖聂记得我。等等——你要是投胎成女人怎么办!?嗯……真是个值得思量的问题…不过,为何不寻呢?”
"若我不再记得你,不再能照顾你,我便不是我。你寻的,也不是盖聂。"他顿了顿,"你记得一切,守着一份只有你一个人知道的执念……太苦。"
顾御诸勾起意味不明的笑意:"若是我偏要寻呢?"
盖聂怔了怔,眼底泛起些许无奈。他伸手将她散落的鬓发别到耳后,指尖在触到她耳垂时微微一顿:"那就……"
阳光忽然穿过云层,照亮他眼角细纹。
"等你尽兴了,"他声音轻得像叹息,"再来找我。"
茶已凉透。盖聂起身去添热水,宽大的衣袖扫过案几,带起一阵带着药香的微风。顾御诸望着他挺拔如松的背影,忽然觉得胸口发胀。
什么尽兴…寻你千百次,每次疼千百下,或许才尽兴。……
事已至此,盖聂不至于死于非命,她也没想去轮回寻他了。只是觉得有趣,或是更想看清他一次,便问一问。
顾御诸支着下巴,向屋顶看去。盖聂续水回来,又端了一盘糯米团子,顾御诸见了立刻眉开眼笑,拿起一串来吃。
“下个月下山给人们验疾罢?快入秋了,容易病。顺便给他们带些风寒药生肌散什么的…”
她计划着,盖聂在旁补充,时间总过得快,夕阳西沉,天边晕染出一片橘红色的霞光。
顾御诸坐在廊下,手里捧着一碗温热的姜汤,小口啜饮。盖聂坐在她身旁,膝上摊着一卷竹简,可也在饮着姜汤。
远处传来几声犬吠,夹杂着孩童归家的嬉闹声。晚风拂过,院角瘦弱的花树也结了叶子,簌簌作响,几片花瓣飘落,沾在她的发间。
盖聂伸手,替她拂去花瓣,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耳垂。顾御诸侧头看他。
夕阳将云梦泽染成金红色,芦苇荡在晚风中沙沙作响。顾御诸赤足踩在浅滩的软泥上,裙裾挽起系在腰间。盖聂走在她身后三尺处,竹篓的背带在他肩上勒出浅浅的凹痕。
顾御诸忽然蹲下,指尖拨开层层莲叶。水面下隐约可见几枚青玉般的莲蓬,她伸手去够,却因臂长不够而扑了个空。盖聂无声地靠近,左手扶住她肩膀,右臂越过她头顶,轻松折下那枝莲蓬。
水珠顺着他的腕骨滑落,滴在顾御诸鼻尖。她仰头时,正看见夕阳穿透他耳际的碎发,将那几缕白发染成琥珀色。
"狡猾!"她嘟囔着抢过莲蓬。盖聂眼底泛起笑意,转身时衣摆扫过水面,惊起一只翠鸟。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她哼起歌。
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暮色四合时,他们坐在老柳树下剥莲子。顾御诸的指甲染上淡紫汁液,忽然举起一枚并蒂莲:"给那孩子做长命锁可好?"
盖聂用绢帕擦净她指尖,闻言轻轻点头。远处村庄亮起灯火,倒映在涟漪中碎成星子。
顾御诸将两朵并蒂莲捧在掌心,莲蒂相连处还沾着露水。她指尖轻点,莲瓣便泛起一层莹润的光泽,在暮色中微微颤动。
她指尖忽然凝出一滴晶莹的晨露,悬在并蒂莲的花蕊上。
盖聂静静注视,只见她闭目念诀,两朵花开并蒂,被法术分割开来,却仍保持生机。那滴露水化作细如蛛丝的银线,将两朵莲花温柔缠绕。莲瓣在咒语中渐渐变得透明,如同琉璃般透亮,唯有花心处一点淡金光芒若隐若现。
顾御诸又从怀中取出两段红绳,绳上串着三枚玉珠、五粒莲子。顾御诸将最后一粒莲子串入红绳,指尖轻捻,莲子便与玉珠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她对着暮色举起长命锁,只见莲瓣上的金色纹路微微流动,在渐暗的天光中若隐若现。
盖聂接过长命锁,指腹抚过莲心处的"安"字,另一个是“宁”,那字迹便泛起一丝微光,又很快隐去。
“两枚?”
“不曾用并蒂莲制作物事,我也不知会有两枚。不过多多益善嘛,收着吧,没准儿他俩要个二胎什么的?嗯。”
盖聂应一声,将长命锁收起。只见顾御诸猛地起身,她伸个懒腰,轻松道:“我去那边玩会儿,过会儿回来。”
她又走进芦苇荡,天色还不算昏黑,远处是暖暖的紫色,天边红霞也还未散。晚风吹起层层涟漪,盖聂看她踩在水上,沿着湖边散步。
他继续剥莲子,剥到第二个,却听见远处一声啼哭似的声音。
他猛地抬头,见顾御诸低着头不知在看什么。被芦苇遮挡,他看不见。
“盖聂……”
他颦眉,放下莲子向芦苇荡走去。
顾御诸蹲下身后,芦苇荡中响起了婴孩的啼哭声。
盖聂睁大双眼,加紧了步子。
盖聂拨开芦苇,只见顾御诸跪在浅滩边,怀中抱着一个裹在褪色蓝布里的婴孩。那孩子哭声细弱,小脸涨得通红,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可怜。
芦苇丛中散落着几片干粮碎屑,一个破旧的竹篮半浸在水里,篮底还垫着件打了补丁的粗布衣裳。
顾御诸的手指微微发抖。她眼前发晕,真的手忙脚乱了:“盖盖盖聂孩孩孩孩孩子……”弃婴她见多了,可还是最怕孩子在她怀里闹腾。
“先确认状况!”盖聂急说。
顾御诸反应过来,指尖轻轻拨开婴孩襁褓的一角——
"今早被丢在这儿。脐带是新的。…男孩、诶!——"话未说完,婴孩忽然抓住她一缕垂落的头发。那力道很轻,却让顾御诸整个人僵在原地。
两人看着那小小的手指,在暮色中泛着淡淡的粉色,像初绽的莲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