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蒙茂动心时我提前跟焦业打了声招呼。那是大自在殿新上任的佛子，我对这位佛修动心的理由很肤浅，也很简单——因为他的眼睛长得实在很好看。

说罢这话我便自觉是尽了道侣的责任，收拾收拾便准备去大自在殿常住。焦业对此显然不满意，直接闪身到我跟前，反问道：“怎么不说说具体有多好看？”

……这还不是怕我一会儿说的多了。我默默在心里想。你会现在就冲去大自在殿把他杀了。

“他的眼睛就好像温远的头发一样，很白。”我说这话的时候胡乱比划几下，十足的敷衍。

都被如此敷衍了，魔皇自然不会买我的账，因此他照旧挡在我的跟前，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我也不是不能直接绕开他离开，然而若是真那样做了，好不容易为焦业堆砌起来的安全感便会被我自个儿踹倒，得不偿失。只能想法子哄，哄好了再去大自在殿。

“行啦。”我叹了口气，对魔皇拦着我不肯让我走的小孩儿耍赖行为有些无奈，“他可是大自在殿的佛子，佛子哪儿有那么好泡，你用得着这样担心吗？”

“白色的眼睛很好看吗？”焦业帮我拢好衣服，大抵是因为这不是第一次失去手臂，他已经习惯了自己断臂的存在，为我拢衣服时显得很慢条斯理，“我记得人间死了人才要穿白色。”

“那还是我去人间后告诉你的呢，况且这地方又不是人间。”我觉得有些好笑，“好啦，他都不一定会对我动心。我只是想去找他玩玩儿，顺便去大自在殿修身养性。”

“有什么好修身养性的？”焦业仍有些不快，“大自在殿连肉都没有，你去了饿瘦了怎么办？”

——修仙者又怎么会被饿瘦？

“我尽快回来。”我心中觉得好笑，却也知道焦业为何会这样说，没有将自己的心中想法说出来，只清清嗓子，跟他保证，“——好不好？”

“好。”焦业对我到底是没有法子，也只能应下。

于是我当真在大自在殿住下……这话自然是开玩笑的，佛门清净之地，我一个女修哪儿能真在这处住下。不过是常在这儿蹭饭而已。

那些个佛修都知道蒙茂招惹了一个合欢宗长老，原本该有些不好听的声音传来。可我已习惯了循序渐进这事儿，更是常被他们的佛子拒之门外。蒙茂也总是不收我送去的灵果。这时候我便干脆坐下来，拿着送他的灵果在门前大口的嚼，手中的佛经被我飞快翻过一页又一页。看着似乎和‘被招惹’的人不太一样，那些声音便没有到我耳边的机会。

这样的日子一过便是许久。

而在这种地方待久了，对时辰这事儿很容易没个具体的概念。

我常听着钟声响起的声音在蒙茂的门外等待。

极少数的时辰，身后的门会被缓缓推开，蒙茂会走过来。却并不在我身边坐下，他只在旁站着，对坐在他屋前台阶上的我道上一句阿弥陀佛。这时候我会也抬起头来，装模作样的双手合十，同他说上一句阿弥陀佛。

‘今日做了什么饭？’我总要兴致勃勃地问他，‘这次也是素斋？’这就像蒙茂常对我说的阿弥陀佛一样，是他与我都心照不宣的废话。

大自在殿总是会为来这儿的修仙者备上素斋，不过修仙者大多都辟了谷，少有人会像我这样，来了便要尝尝看，甚至还要同做菜的小师傅有板有眼的说缺了什么味道，有哪些不足。

‘你分明已经辟谷。’蒙茂只是垂眸，‘为何还……’

‘辟谷不还尝得出味吗？’我早习惯了这类辟谷怎么还如此馋嘴的话，也从不将这些话当回事儿，反而有板有眼的回答他，‘谁叫我此前没尝过大自在殿的素斋呢？’

不过今日倒是很难得，蒙茂一直对我避而不见，从上午避而不见到下午。

我在门口坐着，他便干脆不出来，一直紧闭着自己的房门。

就连中午和晚上的素斋，也是负责做菜的小师傅特地寻过来带给我的，我吃过后跟他道一声阿弥陀佛，他看着我，看模样有些欲言又止。

“怎么？”我问，不忘为我二人身旁罩个隔音，“小师傅有什么话要同我说？”

“施主，”那小光头认真道，“道侣来寻，还是尽快回去的好。”

不就是焦业来寻我了么？我想到这儿，心中便开始有些不爽。蒙茂若真对我一点儿情意也无，怎么会就因为这事儿便一天都对我避而不见？

这些佛修就跟木头似的，就是不乐意开窍，虽然知道这想法委实有些强人所难，但我总忍不住这样想。

我不爱同合欢宗的大多长老弟子一般，炫耀自己又得了多少人的喜欢，却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身上也或多或少沾了他们的毛病。若非如此，怎么会希望佛修对自己动心？这是否也算得上是另一种强人所难和自以为是呢？我如此想着，听着大自在殿的钟声渐止，看着头顶的天空暗下来，身后的门也仍没有打开的意思。

左右今日等也等不来门开了，我弹了弹自个儿腰上佩戴着的魔剑，对着身后的门甩上一句无比轻快的‘走了’，随后便径直往外走去。

走出了大自在殿，正瞧见一个熟悉的人影，怀中抱着我的本命剑，似是听见了这处传来的声响，转头看我。

焦业冲我眨了眨眼：“总算舍得出来了？”

“你这话说的……”我来到焦业的身侧，“若不是你今天来找我，我也不至于被他关在屋外一天。”

“他把你关在外面？”焦业顺手抽了我身上的魔剑，他总是在不该较真的点儿上较真。有时我为此觉得欢喜，觉得他是因为太喜欢我才会如此。有时却会为此觉得无奈，恰如此时此刻。

天色已晚，更何况我现在还不愿蒙茂死去，赶忙挡在已准备进去大开杀戒的焦业跟前，把他那只新长好的手臂抬起来，叫他的注意力跟着我过来：“你的手臂好了？”

焦业今日来寻我便是为了找我说自己的断臂好了的事儿，不过他来时正好瞧见我在同蒙茂交谈，因此很快便出去了。只在走时晃了晃自己已经好了的那只手臂，然后迎着一群佛修的视线大大咧咧的走出去。

“嗯。”焦业并没有动弹的打算，由着我对他的那只手臂东摸摸西敲敲，时不时还掐一把吃个豆腐，只随口道，“在秘境寻到了颜色奇异的温泉，泡过后这手臂便长出来了。”

这平淡无奇的语气，倒显得我这样是在大惊小怪似的。我有些嗔怪，忍不住拍了焦业的手臂一下：“怎么说的像是很容易似的？”

“可不就是很容易么？打我做什么。”焦业笑着说道。

“对了，我一直都很想问你……”我干脆挽着他的手臂，带着焦业向前走，“手臂长出来是什么样的感觉？”

“……有点儿痒。”焦业任由我挽着他的手臂，想了想，“长出来时有些疼，不过比断的时候要好些。”

“所以你往后一定要小心些，知道吗？”我忙‘敲打’他，“这都是第几回了，再有下回我就不管你了。”

话是这样说，焦业与我都晓得，我不管他是不可能的事儿。

“你别总往这些地方跑，多抽空去魔域陪我。”因此焦业只道，“我自然不会再碰上这些事儿。”

我扫了他一眼，对他这会儿还不忘让我多陪他这事儿有些无奈：“好啦，那最近便陪陪你，不去大自在殿了，好不好？”

“好。”

……这已是第几回了？

我现在是真觉得有些无奈了。

焦业又一次杀了我身边的人，在我刚为蒙茂庆完生后，在蒙茂刚谢过我为他做的长寿面后。在众目睽睽之下，魔皇的那把剑从佛子的头顶穿过去，血也从我的脸溅到了我的衣裳上。

很重的血腥味。

我闭上了眼，血于是顺着我的脸上淌下去。

而后头顶上的那点儿血被焦业给擦掉，我睁开双眼。他的动作慢条斯理，到近乎冷血的地步。

我已有些数不清了，死在他剑下的人究竟有多少，但想必数目是惊人的。焦业总觉得我为他这几世的魔皇位置付出颇多，却没有认真想过，他能坐稳魔皇之位的真正原因是什么。那些个嗜血的魔修怎么会就因为我为他的魔皇位置付出颇多，便愿意向他臣服呢。

“眼睛。”焦业抬手为我擦掉那一处的血，任着那些血沾湿了自己的长袖。

“眼睛？”我低头去瞧倒下的蒙茂，随后弯下身去，为他遮住了眼睛。

他原本睁着的眼睛现在闭上了。

佛修并不像是魔修一般行事狠辣，从来都是以克制自己的欲望为优先，也从不破杀戒。因此便是佛子死在了魔皇的剑下，他们也只是低声念着，超度佛子的亡灵。我总觉得他们这是种懦弱，然而克制欲望也能被称作懦弱吗？

莫非要如我一般放纵，打着与大自在殿的佛修玩玩儿的旗号，心底却暗暗期盼他能倾心于我，这般装模作样。才能算得上是不懦弱？

“眼睛。”焦业仍是这样念着，随后他拽住我的手，大步往大自在殿外走。

我一面跟着焦业往外走一面从自个儿兜里取出几枚还春丹，递给让焦业之前那一剑给波及到的那些佛修。那个曾为我端来了素斋的小光头并未像身边的几个佛修那样摆手拒绝，却也没有当场服下。他只是收下那几枚还春丹，随后遥遥的冲我双手合十，悲悯的眼神就像我和那些佛子见面时那般。

我忽然想到了蒙茂的眼睛，那样漂亮的眼睛……我喜欢那双眼睛是因为什么？真的只是因为它的漂亮，还是他看向我时的悲悯呢？

出了大自在殿，焦业仍是拽着我往外走。

“眼睛。”他仍是这样说。

我终于忍不住问：“……什么？”

“你的眼睛很欢喜。”焦业总算是停了下来，“你很开心。”

我有心想问我的眼睛看着哪里像是在开心，忽然意识到焦业说的并非是我此时的眼睛。他说的该是我和蒙茂出来时，我笑着和蒙茂摆手，说不过是做个长寿面而已，有什么好值得道谢的眼睛。

我叹了一口气。

眼睛。

我看上蒙茂是因为他的眼睛，而他的死去，却也是因为我的眼睛暗含的情绪。

大道中的因果是否也是如此？因果因果，因结成果，果再得到因，冥冥之中皆有定数。

只是这道理来的过程太过血腥了。

“好了。”我问他，“你现在冷静下来了吗？”

焦业点点头。

“那我们便回魔域吧。”我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