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是因为在人间活到百岁便算是长寿的缘故,即便此时未到节日,也是热闹异常。各种形状的灯笼,奇巧器皿的百色物件,叫卖糖糕和水饭的,有的肉铺子上还挂着已脱好毛的鸭和鸡,摊前也常有妇人与小贩讲价,瞧着甚至与日间的景象无异。
“奇怪,怎么今日不说自个想吃什么东西了?”焦业一边伴着旁边刻意拖长的叫卖声中有一下没一下抛着自个儿手中的钱袋,一边转头问我,“莫非在我不知晓的时候下发生了什么事儿,所以你才没什么胃口?”
“没,”怎么一道来人间还不忘拐弯抹角问我这个?我在心中笑,却又不得不承认焦业这些小心思让我很是喜欢。转头去看路边小贩卖的灯笼,各种模样都有,全放在一处。火苗就那样在其中摇曳,红的甚至有些晃眼,“我只是觉着有些好奇。”
“好奇什么?”焦业问我。
“先前碰上佛子都是因为他们担心你会屠城,随后他们会忽然出现……”我怕再盯那灯笼一会儿,那像极了焦业眼眸的灯笼便会被他给买下送我,当即收回自己盯着灯笼的视线,实话实说,“冲我遥遥一拜。”
焦业大抵是没想到我会忽然说起这个,沉默地看了我一眼,连带着手上抛钱袋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他方才抛钱袋,配着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倒有几分平日不会有的生气。这会儿忽然不抛了,沉默瞧着我,周身的气质便开始显得有些骇人,叫周围那些凡人都不自觉散开了些。
“所以你说这次新上任的佛子会不会也这样做?”我却在这会儿忽然来了兴致,不怕死的问身旁已做过三世魔皇的焦业,“有时我都忍不住想,他们是不是故意的……莫非跑到魔皇跟他道侣身后是每一位大自在殿佛子的必经之路,要做佛子就必须得这么做?”
半响,焦业才终于开了口。
“我是真不想听你提起什么佛子了。”他的语气听着十足不耐,“我每次失忆,好不容易恢复了记忆来寻你,便要跑到大自在殿去。知道的知道我是道侣在那处,不知道的多半还以为我是打算把这群秃驴全给杀了呢。”
这倒不是什么气话,焦业最后一句话是真带上了杀气。我打着哈哈,很识相的没有在这个节骨眼上继续拱火。
毕竟焦业和我都知晓,我去大自在殿待着不过是怕他寻回记忆后因着我和其他人待久了的缘故杀人,更是因为抱着点儿‘万一哪个佛修就眼瞎看上我了呢’……然而其他宗门的弟子可不知道这些事儿。他们都以为我是因着受不了道侣身上的煞气态足,所以才要跑去大自在殿寻清净。
也正是因为这个神奇的误会,被送到我手中的纸鸢不再仅限于那些被我招惹过的‘情债’——那些希望我能早日回头是岸而我却连对方的名字都不认识的,也会在某日忽然给我送来封纸鸢。
纸鸢的内容大意是‘我们正气盟将于不日前去攻打魔域,你到时趁魔皇不备,给他一剑。便可从他手中逃脱’。
主意倒是很不错。我当时舔干净手上的汁水,看着跟前脸黑到我已经没法用言语形容的焦业。就是路子似乎走窄了。而且这些所谓的名门正派怎么成日尽想这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几个宗门连在一块儿跑来打魔修也就罢了,怎么还有要魔皇道侣趁他不备去给他一剑的。杀人不过头点地,都是修仙者,何至于如此过分。
“我今日心情好,”焦业并未说什么,放过了我,“最好别让我瞧见什么杀千刀的佛修。”
“哪儿有那么容易碰上了,放心便是。”我牵起他的手,“我似乎闻到了荔枝膏的香味,走走走,我们去买一碗!”
“你只闻见了荔枝膏的香气吗?怎么似乎我还闻着了香辣罐肺、香辣素粉羹、腊肉、细粉——”
“住口!我要慢慢尝过去!”
……身后的视线实在是过于灼热了。
所以这究竟是大自在殿新上任的佛子,还是哪个不长眼的家伙一直在盯着我?这尊煞神此时可是在我身后呢,可不要将自己的路给走窄了啊。
我冷汗直冒。而身后的焦业则笑着将自己刚买的那个红色发带替我系上,声音压得极低,威胁的意味也很明显:“别回头,我可不想在杀了大自在殿的佛子没多久后就又杀一个。”
得,还真是大自在殿的佛子。我无言,在心中扼腕叹息。这些佛子究竟是怎么回事儿,怎么就非得一上任就来找魔皇,不知道魔皇的道侣是合欢宗女修吗?就不知道避远些吗!
我抬起头来,冲焦业干笑,他此时退后半步,似乎很满意那红色的飘扬发带。
我有心想说我真不是如此肤浅的人,但又心知之前和佛子待了许久的我说这话尤其像是说着我真的不心动新上任花魁的登徒子。最后干脆把辩解和讨好一并吞下肚,抓住焦业的胳膊,作小鸟依人状:“你知道的,我这人对别人一向没什么耐心。便是佛修的元阳比寻常男修多得多,我也不会乐意花上个百年光阴去勾搭他。”
“谁知道呢?”焦业并不买我的账,抱起胳膊,讥讽道,“你是对别人没什么耐心,但万一那佛修在你耐心消失殆尽前就心动了呢?”
趁他说这话的当口,我飞速的转过了头。修仙之人的眼力和听力都极佳,因此那佛子冲我双手合十,然后转身离去了。
——天哪,好白!我忍不住在心中赞叹。怎么会有生得这么白的男人?
“齐止!”焦业显然没料到这茬,当即转头怒视。但那佛子早就先一步离去,因此他此举也只吓到了几个恰巧路过的凡人,“你真是——!”
“我就是想看一眼!”我忙道,“我只是觉着有些好奇,这才回头看了一眼的!”
“你还想看几眼?”焦业气急,“一个秃驴有什么好看的?!”
我深知这会儿该顺着他的毛捋,但焦业这模样实在是可爱得紧,于是脱口而出的不是安慰,而是一句:“他是没有头发,可是他生得很白。”只是这话刚说出口我才忽然意识到不对:先前我对焦业说自己心动那大自在殿的佛子蒙茂,给出的理由是‘对方的眼睛很白’。这会儿又说这新上任的佛子很白,听着像极了在给焦业添堵。
“我不白吗?”焦业约莫是气得狠了,忽然露出自己结实的小臂,“你因为他白就要看他,怎么也不知道看看我?”
“可是你这是觉醒了真魔之血才开始变白的,”我说,“我还是更喜欢你之前的模样。”
焦业听罢,将衣衫干脆放下去:“很好,那你便去找他吧。”
“找他做什么,”我笑,伸手去挽他的胳膊,“到时候白白浪费我的灵果跟灵草。”
“谁叫他生得白呢?”焦业说这话的时候很阴阳怪气,“还是天生就生得这样白,多了不得啊——”
“胡说,这有什么了不得的。”我当即打断他,“连头发都没有。”
“况且佛修转生还能转生去其他宗门。”焦业低头看着我,皮笑肉不笑,“也不会浑身都是煞气。”
“你跟我才是天生一对。”我深知这会儿该如何回答才会使他满意,因此认真道,“在这修仙界中,我无论转生多少次都是合欢宗的妖女,而你无论如何转生都只会是魔域的魔修,我们才合该做道侣。”
“不打算去寻他了?”焦业问,看模样似乎是消气了,“不是说他生得白吗?还是天生的。”
“他生得太白了,若是跟他待在一块儿,想必我吃东西也不会有什么胃口。”我振振有词,虽然这振振有词的话中尽是些不能深究的歪理,“我才不要去寻他。”
“不错,算你识相。”焦业笑了,“说吧,还打算吃些什么?”
才刚吃过那些糕点,我心中想吃东西的那股欲望早淡了。然而我却在原地想了想,便带着他往回走去。
“怎么?”焦业跟着我的步子,“见我消气,这就想回去寻他了不成?”
——我哪儿敢啊。
“只是忽然想起刚才看见了个买灯笼的,感觉那里面的灯芯……”我说道,“和你的眼睛很像。”
“也不过是灯笼而已,”焦业的声音忽然停住,“什么?”
“我也不知道那小贩是用的什么作灯笼的芯。”我认真说,“总觉得有些像是你的眼睛。”
“不过那灯笼顶多也只是燃一会儿,况且为了灯芯就买灯笼实在有点儿像是买椟还珠了。”我想了想,试探着问身边并未作答的焦业,“……不然我们还是不买了?”
“不过是一个灯笼而已,买了也没什么。”焦业牵住我的手,“还记得在什么地方吗?”
“记得,”我说,“方才我们讲屠城的地方,这会儿应该还未收摊。”
“喔——”焦业笑道,“原来方才你一直盯着某处是因为这个,我还当你是忽然想起了那个被我杀死的佛子。”
我抬头,原本是想同他表达一下自己心中的无语,然而待我抬起头时,却发现焦业的眼睛里这会儿带着笑意,连带着他整个人都显得无比鲜活,于是决定不做那毁气氛的事儿。
——算啦,看在他如此开心的份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