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泉向学校提交了一份病假申请。
他的伤势太过严重,虽说不至于无力维系学业,但确实需要一些时间来休养和稳定。即使是在一切事情发生之前,夏泉对于去学校这件事也从未感到轻松,外加之前刺激致使他闹了一场直接从学校跑掉的事件,理清情况的俞孝砚等人都意识到,夏泉或许一直以来都在学校遭受隐性霸凌,但他只是隐约感觉到吃力和不舒服的被胁迫感,从来没有搞明白过这种压力来源的本质。
也许借此机会先适当远离有问题的环境,然后在合适的时候跟夏泉谈一谈比较好,俞孝砚和小祁是这么打算的,就算不能帮他什么,至少让他在面对这种情况时懂得保护自己。夏泉自己对于暂时不去学校这件事也没什么意见,甚至破天荒主动给自己的老师打了个电话。然后隔了几天,他活动起来没那么吃力后,他说要回一趟学校,去拿自己的画。
“我答应了老师,这几天把作品画完。”夏泉说。
“是不是有很多东西要拿?不然等砚哥回来载你去吧?”俞孝砚有事外出,店里一早便只有小祁和夏泉两人。
夏泉想到俞孝砚的机车,摇了摇头:“他的车不行。没事,我叫个跑腿货车帮我送回来就好。”
小祁想陪他去,但又想到先前俞孝砚叮嘱他,最近夏泉如果想自己到处走动走动就随他,并且夏泉自从醒来后到现在确实跟从前很不一样。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对一切事情都表现得很应激,话也变得很少,性格中很敏感、不稳定的那部分仍然在,但能够看出来他在尝试控制。小祁本以为是之前发生的事情对他打击太重,或者是伤得太重导致他没什么精神,后来他发现好像不是,因为在小祁忙碌的时候,夏泉竟然过来询问,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而关于那晚在影院发生的事情——虽没有特意商量过,但众人都非常清楚整件事的性质,不再提起是唯一的办法。
“我有熟悉的司机,我帮你订车吧。”小祁叮嘱:“你自己注意安全,有什么需要帮忙的立刻给我打电话。”
夏泉说:“好。”
从天干物燥步行至谟涅约需十五分钟。天气渐渐热起来了,夏泉步伐并不快,走到学校额头也微微冒汗。他右臂打着石膏夹板,在学校里行走很惹人注目,还没走到教学楼,身后忽然有人叫他名字。夏泉回头看,只见一男一女朝他跑来,男生单薄文弱,女生像个眼镜宅女。两人气喘吁吁,跑得头发乱飞。“你回来了啊!”男生捂着自己的肚子,他看起来不怎么运动,表情很痛苦:“你怎么了夏泉,你怎么受伤了?”
“天呐。”女生小小惊呼一声:“夏泉你没事吧?”
“没事。不小心从楼上摔下来了。”夏泉说。
他们两个跑过来时,夏泉就想起了他们。上一次回校时这两人也在校门口跟他打过招呼,并且看起来对夏泉当时不客气的态度没有丝毫介怀。夏泉看着他们,尝试回想他们的名字,然而毫无头绪。他只依稀记得这两个人总坐在教室后排,气质有点古怪,现在近距离看,发现俩人都背着花里胡哨的痛包。
“夏泉,我听说你上次回学校跟陈路吵架了。”女生推了推眼镜开口,内容是预料之外的坦率直接:“你怎么被他气走了呢?他造谣你,你应该当场抽他嘴巴子。”
夏泉呆呆地看着她。
捂着肚子的男生说:“就是啊。我和谷姐后来听说,都气死了。陈路真是个大建南。”
“对。”被称作谷姐的女生说,“我高中就认识陈路,他高中的时候我就觉得他是建南。他讨厌你,就是因为他嫉妒你,男人的嫉妒心最可怕了。”
夏泉说:“啊,这。”
他茫然着,不知道该怎么具体回应他们的话。所幸两人似乎也没指望得到他什么回应,叫谷姐的女孩说:“你现在伤成这样,是不是又很长时间不能来画室了啊。你那幅画我和小达都挺喜欢的,我俩一直盼着你画完呢。”
叫小达的男孩大力点头。两个人都看着夏泉,夏泉只好说:“我尽快画完。”
“太好了。”小达双手做捧心状:“催更成功了。”
“爱你!”谷姐大叫。小达也跟着叫:“爱你!”
夏泉瞠目结舌地看着他们,后脑勺发麻,顿时额头上的汗更多了。这两人围着满脸冷汗的夏泉自顾自大呼小叫一番,又对他挥手:“再见,我们去上选修课了。”然后气场游离地融入人群,转瞬消失了。
夏泉在原地站了一会,打开手机找到了常年免打扰的班级群,点进去在人员列表翻了半天,翻到了一个叫谷春迎的女生和一个叫滕达的男生,想来是“谷姐”和“小达”。他尝试回想自己是否跟他们有过交集,可从前所有的生活在记忆里都像喝断片后的幻觉,他想不起自己曾经注意过谁,跟谁讲过话,也想不起有谁曾经对自己释放过什么信号,他像一个年久失修的锈钝接收器,简单粗暴过滤掉了大部分微弱寻常的波长,只在强烈的冲击之下才被迫摇晃。
他随着进出上课的学生搭电梯到了自己要去的楼层,走廊高而澄净,阳光透过整面的落地玻璃将远近空间都照得亮堂堂的。夏泉推开画室的门,室内嘈啾热闹,有人在放音乐,有人聚在一起在聊天,他一走进来,所有喧沸瞬间安静下去了许多。
夏泉没有理会,径直走向画室角落,他的画和东西还放在那里。余光里,他看到陈路起身朝他走了过来,陈路一过来,其他人更加安静了,许多目光落到了他们身上。
“你怎么了,夏泉?”陈路说:“你怎么伤成了这个样子?”
夏泉不仅右臂骨折打着石膏,眉骨、额头和脸上都有伤口,部分伤口周围甚至依然没有消肿,皮肤组织下面泛着青紫。他看起来遭遇了严重的事故,令人心生不忍,陈路的询问也确实听起来像是同情,然而背对着画室内的其他人,只有夏泉能看到他的表情,那双微笑的眼睛里面坦然展露着冷淡和恶意,他的眼神打量过他的伤口,像是无声在问:为什么只有你,永远能惹出这么多的麻烦来拖累所有人?
“我从楼上摔了下来。”夏泉看着他,平静回答道。
“这样。”陈路也看着他,像是彻底抛开了所有顾忌和伪装,坦然道:“那你肯定来不及准备作品上展了吧,你能主动跟老师说一下自己退出么,把名额让给别的同学。”
音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关掉了。夏泉能感觉到,有很多人在看自己。有些目光如分割线锐利,有些带着谨慎的游离,还有一些跃跃欲试。熟悉的燥热感在身体内部浮起,可他没有动,也没有发作。依然是那个问题,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样的情况,除了愤怒,除了羞耻,除了坐立难安。他想起前一天主动给老师打电话,他主动道歉,并提出了退出的请求,“如果你想要尝试解决问题,”宋老师在电话里说,“最好的办法就是把画画完。”
“抱歉。”夏泉说,“我要画完。”
陈路眉毛挑起,他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像是被激怒了,他朝夏泉走了几步,还没等走到他脸前,画室的门忽然被推开了。
“……真是声落人现。”熟悉的声音伴随着熟悉的身影踏入房间,“我们才聊到夏泉同学,就遇到了他本人,怎么会这么巧?”
门口走进来两个人,一个是宋老师,另一个人则是学生打扮,他跟在宋老师身边,手中拿着一个平板,挽起的衣袖下露出一截有着烧伤疤痕的小臂。这份伤痕似乎没有令他感到分毫不自在,他双目明亮,整个人看起来利落而有朝气。
“夏泉,你身体怎么样了?”宋老师笑吟吟地,边朝这边走来,边温声道:“认识一下,这是涂科大学生会外联部的谢同学。”
“你好。”谢小楼微笑着对夏泉伸出手。夏泉看着他,发现谢小楼微微对他歪了下头,他于是也配合着伸出左手去:“……你好。”
他没察觉到,陈路在宋老师和谢小楼靠近时便不动声色后退几步,跟他拉开了距离。
“正好,你今天没来的话,我也准备叫你过来一趟的。”宋老师站在二人中间,“这位谢同学在负责一个触摸材料的城市项目应用,他需要找一个有落地服务类项目经验的人选来配合前期艺术方面的主导,市公益基金会向他推荐了你。”
“什么?”夏泉茫然发问,这番话中每一个字他都没听懂。
“市公益基金会跟新年华剧院长期合作,夏同学课余时间在剧院帮过忙,参与了非常多剧目的美术设计和落地。基金会的陈主席给我看过一些夏同学的作品,非常优秀,也非常符合我们项目的要求。”谢小楼示意地抬了抬手里的平板,笑道:“我是个工科生,对艺术一窍不通,真是帮了我大忙了。”
“这孩子平时就是个闷葫芦,”宋老师拍拍夏泉的后背,语气略带责备,“有什么事交给他做,质量肯定是放心的,就是不太会说话,谢同学多担待。”
“您太客气了宋老师,夏同学不善言辞,一定是因为做事用心。艺术家有自己的世界,所以有时会显得和周围格格不入,这种专注难得,应该尊重保护。不过,”谢小楼看向夏泉的右臂,眉头微微皱起。这还是夏泉醒来后第一次见他:“夏同学看起来伤得很严重,没问题吗?”
“没问题,一点问题都没有。他是左撇子,两只手都可以作画。”宋老师更加大力拍打夏泉后背,恰好拍到了夏泉肩胛骨的淤伤处,痛得夏泉浑身僵硬,只觉得眼前冒金星:“夏泉,配合谢同学工作也不要忘了学校的任务,没有多少时间了,你自己要好好把握。”
两人都望着他,夏泉稀里糊涂点了点头。
几人讲话时,画室里的其他同学都如常恢复了自己在做的事,只是明显降低了活动音量,先前公放音乐的同学也关掉了音响。房间里弥漫着舒缓而自然的气氛,仿佛之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宋老师又针对这个项目多问了谢小楼几句,夏泉忽然察觉到一道目光,他看过去,发现陈路不知何时已经若无其事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此时夏泉望过去,他快速收回了自己的注视。
“夏泉,你要把画搬出来吗,我帮你吧。”一个对夏泉来说很面生的同学忽然开口,他似乎方才就一直在注意这边的谈话,说着人已经走过来,手搭在了夏泉画板的背面。“不用,谢谢。”夏泉看着他说,“我不是要把画板摆出来,我是要带回家去。”
“啊?为什么?”对方一愣:“带回家画多麻烦啊,你就在这儿画呗,大家给你腾个地就行。你想坐哪儿?”
夏泉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因为我受伤了,每天都要换药,很不方便,所以我只能暂时带回家画。”
对方噎住,一时之间面色有些尴尬,旁边另有一人走过来道:“那我们帮你抬下去吧,东西太多了,你自己不好拿。”说着便弯腰开始帮夏泉收拾画箱。
夏泉慢慢起身,后退一步。他今天外出活动太久,已经开始觉得不舒服,而此刻他难以分辨这种不舒服的来源究竟是来自体内还是外部,焦灼的不适感开始消耗他还未建立成熟的耐心。
“我来吧。”适时的打断插入,谢小楼的手臂探进来,他无声平稳地单手接过画箱,举过几人头顶:“正好我也要找夏同学商量后续的事情,还有其他东西吗?都可以交给我。”
依然是高而澄净的走廊,阳光透过玻璃无温度地落在两人身上。夏泉左手拿着调色盘,画箱和画板都交给了谢小楼。谢小楼依照他的要求轻巧小心地拿着这些东西,语气也不再像刚才那样客套:“你好些了吗?”
他上次见到夏泉还是那天夜里,夏泉被伤痕累累昏迷不醒地带回来。那之后因为学校各种事情忙碌,他一直没有抽出时间去天干物燥。
“好多了。”夏泉闷闷道:“刚才什么情况啊,什么基金会,什么公益,搞什么啊。还有,你怎么会知道我在新年华剧院打过工?”
“项目当然是真的,我本来就打算找你询问你的意见的。但是,刚才那番话是送你回来的唐同学教我说的。”小楼有点不好意思,“让我自己这样说,我肯定想不到。唐同学说,这样说能帮到你,你的作品也是唐同学帮忙推荐给陈主席的。”
“夏泉的处境并不完全是他自己导致的。”那夜安置好夏泉之后,唐焕宸、俞孝砚和谢小楼一起谈起此事:“如果他是那种很难守护自身能量的人,那么可以考虑适当改变周围人对他的影响。”
群体舆论通常由少数人把控,大部分人相比起针锋相对,更倾向于在不得罪任何一方的前提下明哲保身。想要改变这种局面,要么动摇少数人的威信,瓦解其影响力;要么营造利益冲突,让从前相对中立的人产生明确倾向,主动开始选择站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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