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儿昏睡,灰云湿而厚。宫墙角落里洇着老苔藓。伊拐弯,又拐弯,数着台阶,到了太庙前。庙内黑影重叠,四下无声,中央一点金波叠着青光,映在廊柱上。她勉强抬起眼皮,道:
“把青铜水盘端出来。”
十几个女祝也不应声,静悄悄散开,影子似的附在各个角落。水盘端出来,酒器叠起来,青铜大鼎也被抬到太庙边上的空地。从洛河里打来的清水,流淌在礼器繁复的花纹上,像河流纵横。伊看着女祝们上上下下,清洗祭祀的礼器,她的困意一点未消。天边扬起一点风,依旧沉闷,伊半睁开眼。“要是落下点洛水来的雨......”
“你怎么数的?水盘少了一个!”
伊被针刺似的一惊,她头疼,眼胀,空中忽地飘起一个个小圆圈。又是正行在骂垂珠。垂珠蹲地上,将头埋进肩膀里:
“水盘不是我数的。”
“嗬!我要告诉夫人去!”正行瞪了眼。
伊不得不走过去,数了数青铜水盘,只有十一只。青铜水盘是请洛水神的重要媒介,祭祀时由十二女祝各执一具,象十二时序,依次请愿,以佑全年之安。听到少了一具,众人皆紧张起来。
“谁拣的水盘?”伊问道。
没有人回答,好像那水盘倒是自己走出来的。伊心下懒懒的,她又问了一遍,同样无人应声。她立着,不动,盯着一众女祝,她们也紧张地望着她,生怕她下一句话将责任掷到自己身上。但事实上伊没有将思绪放她们身上,她正在一心一意对付着那飘浮的小圆圈。她暗念着:
“娼师......你倒是走了两个月不回来。可好,留给我这麻烦事......”
小圆圈鱼涌似的蹦跶开。伊定了定眼,见到蓁用胳膊肘拐了拐小烛,道:“小烛,水盘不是你拣的么?”
小烛“啊”一声,她扔了手中的东西,支吾两下,道:“我去看看。”说着她匆匆往太庙那边去了。
“我看丢了一只怎办!明日就是洛水祭,到时夫人怪下来,可别扯上我!”
正行用力刷着一只酒器,看她那动作,好像恨不得将它捅破。其余人垂着头。伊心里却平和下来,她察觉到一丝丝畅快,虽说这畅快带着点负罪感。
“也好......第一次主祀搞砸了,娼师今后便不会委任与我了,虽说是辜负了她的信任......”
从十二岁开始随娼师学祭礼,至今已快三年。前两年,她们居住在合墟山上。据说十二巫祖便是诞生于山,此是与神灵沟通的最佳地方。娼师带着她们,学习礼仪、祝祷、占卜,以及沟通神灵。她们离开山上的窄房,又搬入宫墙内。今年的洛水祭是她们主持的第一次大型祭祀,可是偏偏这时娼师不在。伊苦恼地挥挥手,眼前那小圈儿老是不走。她伸手去戳,小圈往后一躲,又忽地蹦上来,反倒圈住了她的手。
“娼师要什么时候才回来!”
“夫人派她去桃县祭祀了,怕是还在赶路。”
正行狠狠抖了一下擦拭礼器的布。
“什么祭祀,要两个月?就是去芷国绕一圈也该回来了!连洛水祭也不顾了,那祭祀有这么重要么?”
亭怯怯道:“正行,你小点声吧。”
“我又不怕被夫人听见了!”
“听见什么?”
小圈成团成堆涌上来,一阵黑暗的眩晕压上来,但伊仍勉强一笑,直身抬头。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款款走来,身着豆白色长袍,高髻紧紧地堆在脑后。那女子看到了她,道:
“夫人让我来问问,洛水祭的事准备得怎样了。”
“好,很好,马上就清洗完了。”伊道。
其余女祝不作声,正行将水搅得哗啦哗啦响。
那女子也没再多问,转悠看了一圈,与女祝们说了几句,而后走到伊身边。伊低头检查清洗的祭器,假装不知,但那女子拉了拉她。她稍一抿唇,伊心下知晓了,但她不想动,不愿动,她头疼得厉害。女子抿唇淡淡笑着,眉头却已微微蹙起。
“夫人病了。”
伊不得不硬着头皮,抬眸以示惊讶。她道:“请了疾医了么?”
女子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女祝,方对伊道:
“请了,可医人没跟我们说究竟是什么病。他来了就匆匆要走,就是我们拦下了,也只含糊道不是寻常的病。夫人常常夜里大汗,呓语连连,甚至连我也认不出。我想问你,你知道有这样的事么?”
“你是说——遭了邪祟?”
女子轻点头。“夫人也不肯告诉我们,只道自己是受了凉。但我见她两月前就出现此症了,我怕是事有隐情。”
“我却是从未听说过这样的事。”伊又想了想,补了句:“你莫忧,若是邪祟,夫人定会让娼师想办法。”
听到娼师的名字,女子的眼睛忽地亮了,她藏得精巧,但伊仍看出来了。
“说来,娼师去了这么久,怎还没回来?夫人今早还在念叨她。”
女子看着伊,伊只好道:
“我也正是想知道。”
“她走前没对你说什么?”
伊摇摇头。女子道:“奇怪,娼师待你那么亲,我以为她会告诉你。你知道她是去桃县祭祀么?”
伊低头继续看那祭器。“我不知道。”
“从平玮去桃县,往返不过半月而已。她走时还未过正月,却连洛水祭的事都交代好了。想来她也是料到了一时回不来。我疑心她不是去桃县祭祀,不然,为何她一个人也没带?”
伊看着西边那片黑云。她道:
“好大的风——把乌云全吹来了。”
女子瞥了眼,叹气道:“今早我又听见夫人在寝房里哭了一道。当初她催着娼师速行,如今又说不该让她这时候去。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情,娼师走前还与夫人吵了一次,夫人担忧她一时气急,这次走了便不回来了。”
“总会回来的。”
“可明天就是洛水祭,领祭又要靠夫人。现在夫人连下床都困难。这两年总没有个好消息,国人又都盼着洛水祭。总不该将这点盼头也掐了。若娼师还在,她应当有办法——”
“那你去找梁妘——让她来给你撑腰!”
正行一声叫,打断了女子的话。竟将青铜水盘撩垂珠身上,而垂珠紧紧接住那只水盘。她耸着肩,低着头,像淋湿的鸟儿。她不吱声,旁人也不语。西风卷起灰云,直往头顶的天空送,湿湿沉沉。伊看着天,想到:
“马上要落雨了。”
像是应她的话,风猛地扑来。枝叶乱撞,呜呜咿咿。
“不过是个奴隶,一朝傍了梁妘,也以为自己是个好人家的女儿了!”
女子稍瞟一眼,道:
“她们还是那样么?”
“一直都是。”伊道。
“你委屈?我还没哭呢!”
垂珠抽泣。其余人默然。伊不得不转身,喊了句:
“快些——要落雨了。”
正行沉脸,骂了一句。垂珠一抹泪,袖子滑下,露出道长疤。她右手不太利索,使不上力,就像此时她去提水桶,身子一直往□□。女子不知道在看谁,她道:
“委屈她了。”
“她也委屈。”
“却不是她们俩的错。”
“错的人倒是坐在高处。”
女子顿了下,她道:
“人各有命罢了。”
“哪儿有什么命。”
伊按住被风吹起的头发,她将头发紧紧抓在手中。
“我去跟夫人求情,将她派到别处。”
“你去跟夫人求情?”
“我去试试,”女子道,“只是,夫人现在病了,只有待她病好了再言。”
伊转头看向垂珠。她道:
“到别处也一样。”
“把她们分开总好些。”
“她说不定还不愿意走。”
“去问问便是。”
“不,”伊一松手,头发又被风吹起,“娼师不会放她离开的。她当初费了一番力气才将她救出来。”
她望了望天,黑压压一片。伊以为快落雨了,但那片云一直不落下来,只逼压着她们。
“他们出征还没有信回来么?”
“没有。”
女子果然一恍惚,脸色疲惫地垂下来。伊知道她不会再追问娼师的事了,也舒了一口气。女子叹了一声,又道:“前番又征发了五万人往巳国,不知此次又能有几多人回来。”
先昭公在位时,昭国六年未发生大的战争,然而现昭公即位后,即是伊入祭职的第二年,吕国便以不奉王的罪名对昭国进行讨伐。战争尚未结束,南方异兽涌起,建山蛮人侵扰吕国边境,于是两国议和,昭国割让金符、珲叶两座城池。而后接连两年虫灾频发,农田损失大半,饥荒饿死的人十一。与此同时,昭军却奉命出征,联合芷、温攻打巳国,时至今日,军中一直未有讯息传回来。
伊知道她的两个兄长皆从军出征,去年底刚发,至今仍未见回信。
“我闻此次出征,还请了有王的大祭司前去镇邪,想来不会再像上次那样。”
“可连利将军也回来也死了。”
“他那是——触怒了神。谁让他在祭祀上摔了酒器呢?”
“可好端端的,怎就突然发了狂?”
“毕竟死了那么多士兵。又是祭祀亡魂,他一念起来,兴许就发了狂。”
女子低眼。“他们那种人,死个五万十万人,哪儿会当回事。他那时忽然就跳到祭台上,僵倒在地,又鱼似的挺身跳起来,撞着地面,还对着西北方大喊。西北方——不就是巳国么?”
伊见女子露忧,心又不忍,又想着宽慰几句,却愈发引起她的忧思。
“夫人还在问,上次回来的三千昭军,还剩下多少人活着。我听说已经不剩了,可我又不忍告诉夫人。”
“都死了么?”伊吃了一惊。
“最后一人,是在前日死的。我听父亲说,那人死前的症状与其他人一样,都是忽然白了头,起了黑斑,不到半刻,二十岁的人就变得如八十老人一般。他还撑得久,待到天明才落了气。医者万千,竟无一人能查出他们是害了什么病。当时他们回来了,人们还高兴,可谁料到他们也就多活了几个月。”
女子抬头紧紧盯着西边,连发髻被吹歪了也不顾。
“当初芷公联合昭、温,想逼迫巳国交出出逃的公子典涂与公子源。巳本一介小国,按理应不敌三国之力,却未想盟军连连失利。现在军队里又起这样的怪病,难道真的是天命吗?”
她叹气,看了眼垂珠。伊想道,好了,垂珠又要受苦了。
“要是能走,走到个清静无忧的地方,却是好。”
走,走,走。小圆圈一个个扑上来。它们改了清一色的灰,露出点彩色,可这彩色在日光下待久了,又变灰了,还多了些蛛网似的裂纹。
“你这么说,倒是有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