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一出屋,便被皙拽往大门。他两步跳上马车。伊也扶着车舆站上去。檀立在车旁,他看着伊,胡须在风中颤抖:“切记密语!”
皙拉起缰绳,车轮辘辘,一颠一颠跑起来。东日缓缓沉入地平线。城外,几点鸦影没入林子,寒零零的叫声。路面昏暗,蹦跳着几片碎叶。伊道:
“往南门去。”
皙猛地拽了下绳。“我能不知道往南门去?”他又回头,紧紧盯着伊:
“你告诉我,密语是什么?”
伊只望着天。马车险些歪到路边,皙骂了一声。
“你方才在屋跟蓂说了什么?”
“你管不着!”
“那母亲怎么要把你赶出来?”
“你们——你们懂什么!”
他低声道:“我要建立功名!”
“你抛弃胜子,投靠公子源,逃往毕国,逃往梁国,又逃到巳国,这就是你所说的大业?”
“父亲告诉你的?”皙愤愤道。
伊道:“这还需要父亲告诉我?”她又道:“当年梁庄公病逝闹出的风波,谁不知道?昭国上下都在议论,那公子源受了庄公的封赏,取了公女季启,到了梁公死了,大臣作乱,就狠心杀死了季启和自己孩子,往巳国逃去了。”
“你知道什么?我们出逃,是为了大业!”
“狠心抛弃妻子——这就是你们的大业?”
伊听见皙哼了一声。“不过一个女子与小儿罢了,谁会放在眼里。”
“你们这番功业要是成了,不知要有多少个女子与小儿白白送了性命。”
“轮不到你来评判。”
“评判——只是我一人这么说的?你只要跟着公子源一日,这家里就一日没有你的地方。”
“我要回来!”
“可没有一个人盼着你回来。”
半黑的天边,划过几道颤悠悠的银线,倏地没在山影背后。伊见皙不言,继续道:“钟鸣鼎食,醇酒妇人,你们竟舍得离开巳国,真是难得!你就待在你的巳国,回来干什么?”
“哼,”皙道,“现在巳国谁能呆得下去?”
“怎么?难道说,那个公子典涂,真的与厉立了血盟了?”
马车猛地颠簸了一下。“你一个女子,关心这些干甚!又是父亲告诉你的?”
“哟,父亲不跟你说,找我发脾气干甚?”
山林里飘起一些深色的黑雾,天边那块云逐渐厚重。四下里都安静,空气却微微跳动着,像是远处树叶晃了一下,草尖跳了一下,虫子忽地闪了一个影。她没有告诉皙,这并不是父亲告诉她的——而是伏姬。
伊一想到这老人,脑中最先出现的是她那仿佛永远沉静、不慌不忙的微笑。在墙头上拿着金乌皿时她这么笑着,在树下杵着拐杖等她时也是这么笑着。她那时从夫人房中出来,便看到伏姬站在树下,她一见到她,便招手,笑道:“我待你多时了。”
伏姬原来是想问她关于娼师的事情。但伊默然不语,打量着老人。伏姬微微一笑,像是想要取得她的信任,便道:“你不必猜了,我确是兰山忽灵一族,我此次来昭国,是受拂山族人之托而来寻离火。一年前我寻访拂山,得知五界摇摇欲坠,厉蠢蠢欲动。拂山忽灵王九禾已带领族人寻法重铸五界。而我也受他们之托前来寻找离火,以备最下之局。”
伊猛想起先娼师对所言,道:“厉果动邪?”
伏姬点头。“五十八年前我至巳国,已见大荒山五界松动。那时我曾提醒拂山忽灵,但他们正遭少荣氏之叛,王死而无人继承其位,族中大乱,故不曾引起重视。此后待他们发觉之时,五界之东界已几乎坍塌殆尽。灾异也自此而出。而公子典已与厉立血誓,约者双方命运相连,不可背叛。”
伊又从伏姬口中得知,现巳公年迈软弱,膝下公子皆平庸之才,巳国国政几被公子源与公子典把控。现在公子典涂正与北墥狄、南阳山蛮、东胡夷,西克戎交好。公子源则四处奔走,与农山忽灵、兹山羽人、大幽赤胫、昆吾氐人等异族人相识。二人各自纠结自己的势力,一人想回温国登位,一人欲回芷国登位。但伊仍是心存疑虑,不知道伏姬为何对她言这些。然而伏姬道完,又将话锋转到娼师身上:
“这娼师,我先时欲找她细问,她却一直避着我。我倒是好奇,她究竟是何人。”
伊犹豫一下,道:“伏老不如去问夫人,她与娼师认识比我更久。”
伏姬摇摇头。“我已问过,她也并不知道多少。”
“那我就更不知道了。”
伏姬若有所思。“你知道,四方大乱在即,恰这时丢了一件要紧的东西。这东西若不醒来,也并无什么事,可我觉得总是找到了才心安。”
她却也没告诉伊是什么东西,又一阵风似的走了。
马车又颠了一下,伊心中不悦。“好!我们女子自是粗鄙,竟不见你随公子源数年,可有什么功就。”
“真是妇人之见!你却不见昔宜文公十七岁出逃周游各国,六十岁才回国登位,一登位便成千古霸业。胸狭如此,你们只适合做桑蚕之业,年年有收,岁岁见得。”
“好个伟君子!”
“女子向来薄恩少义,”皙狠狠攥紧缰绳,“昔我在毕国时,毕隐公那宠妾竟以为我们不过落难之人,三番二次加以羞辱。不过是个出生卑贱的巫人罢了,竟如此恃宠而骄,趋炎附势!”
他说罢一顿,缰绳悬滞在空中,话语激烈、颤抖,像扑腾着一只被网住的小鸟。“当年宜文公流亡至邓国,邓哀公听闻他身异于常人,将他关在室内三日不供饮食,以观其神态,何等傲慢无礼!宜文公登位后首伐邓国,俘虏邓哀公,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将他也关在室中三日断食,使邓国上下无不惶惶,群臣跪而求解国君,百姓哭而献粮与宜,真乃大丈夫之威!你可曾享受过此等威风?”
皙眼中抽搐着兴奋的、饥渴的光,他敏锐而炯炯有神地盯着前方,仿佛在搜捕着什么猎物。一些零星、宏大而细节的画面像旋忽鸟似的断断续续闪过他的脑中。自十五岁离开平玮,他第一次感到复仇轻快的双翼如何将他高高托起,以俯瞰凡人终生难见之景。他到胜子门下求教三年,可那三年里他又学到了什么?无非是古往至今圣人贤者的陈腐滥言——现今诸国争霸,礼乐皆崩,连天子都自身难保,还顾什么尊卑有序、友爱善人?他坐在榕树底下听得昏昏欲睡。那时恰好遇见楚生,将他引见给了公子源,他这才明白他需要的是什么。他也记得当时他的老师——胜子,听说他将事公子源时,气得骂他将“不得善终”。
那时因有游侠行刺,公子源不得不离开宜国,往梁国投靠他的母舅梁惠侯,路中遭尽磨难屈辱——他已不愿再细想。他们终到了梁国,四年后又动身前往巳国。恰时芷国内乱,公子典涂也逃至巳国,两人便立盟结义。后赤胫前来,告诉公子源离火一事,他们便又离开巳国,来到南方四处寻找,几乎已确定了离火所在之地。此时金乌皿一到手,大业便指日可待!
他要报仇!他嗅到了气味,也听见了声音——他在奔驰。
伊忽然笑起来,道:“我倒也听说过类似的故事,说是一个人受了辱如何奋力,将从前的羞耻一并推倒,旁人也对他崇敬起来。”
皙还沉浸在画面中,嘴唇无意识地翕动:“什么?”
伊继续道:“你讲的都是些仁义礼信的大事,而我只是偶与宫女闲聊,听得了这件事。这故事讲的是从前一个荣国人,名叫居,这居才能平庸,却也想一切男子那样幻想着能干出什么功业,以供后人瞻仰。可不巧这居有个凶厉的妻子,这女人全不顾什么淑均温良之训,相貌平平,还不以为耻,说气话来凶神恶煞,老虎都得震两下。她就仗着这极大一副嗓门,平日里尽欺压丈夫。这居在家里受尽妻子折磨,懦弱不敢言,出了门又要强逞大丈夫气概,可街坊邻居都知道他是出了名的怕妻子,极尽取笑他。居当面不敢说什么,背地里却好几次想:‘我本是经世之才,却被栓在妇人裙下转悠,被人耻笑至今!’”
“那天居受了窝囊气,闷闷一个人跑到河边,心中懊丧不已:‘可恨当年娶了这么个恶神,这种日子何时才能到头!’想着不觉泪下。这时从河里却爬出一只鼎口大的玄龟,龟壳熠熠发光,不似凡物。居瞠目结舌,这玄龟开了口:‘吾乃北帝苍沉之仆,因触怒神灵,被贬至凡间,昨日偶至岸边,却被渔人网走,献给了荣伯。现在荣伯欲将我作为贡品祭祀,你若能救我出此困境,我当厚礼相报。’居一惊,汗涔涔醒来,才发觉是个梦。次日他跑至城中一问,得知荣伯果然获得了一只硕大的玄龟,欲将其献给神灵。居大喜,想进见荣伯,却被拦住,他便想到用钱贿赂门人。于是他连忙跑回家去,撞起胆问他的妻子家里的钱放在何处。他妻子一听,恶声恶气道:‘今早都不见人,回来便要钱!田里的地耕了吗?’居见妻子面色铁青,双目如铃,双腿直打颤,但一想到玄龟许诺的荣华富贵,便哆哆嗦嗦道:‘我拿钱有要紧的事。’居害怕之下竟一五一十地将事情原委告诉了妻子,妻子一听,火冒三丈,举起手中的纺锤,对着丈夫的脑袋就是一阵猛敲:‘我让你去!我让你去!你是什么下三滥的泥巴腿子,也敢去攀那些王公贵族,做这般青天白日梦?’可怜这居从此被敲坏了脑袋。旁人知道了,反倒同情佩服起他来,‘有他这耐力,若不是那妇人拖累,难道有什么事是他做不到的吗?’”
伊话音一落,倒作出严肃的姿态,皙骂道:“我以为你入宫倒学到了什么本事,却是与下人厮混,知道了一番巧言诡辩。你与那凶妇又有何区别!”
伊毫不客气:“我自是不敢与兄长比肩。”
“父亲为什么要叫上你!”
皙猛地恨恨道扬起缰绳:
“成此大业者本该是我!”
然而这时突然传来一阵鼓声。由远及近,缓缓荡来。皙皱眉,抬头望着城墙上落下的黑幕,道:
“怎么回事?”
他猛地拉紧缰绳,想要加快速度,而这时那马不知受了什么惊,转弯时突然勒步,四蹄乱蹬,左右扭动,嘶嘶厉叫,带着车子几欲倾翻。
“这畜生!”
他下车去牵马,那马却毫不听他的安抚,险些将他踢到在地。马的叫声在夜里划开一个口子,一切被黑夜隐藏的的声音与画面都从这个口子沙沙漏出。那边道上传来巡逻的士兵的声音:
“什么人在那儿?”
皙一转身,把伊从车上扯下来,而这时士兵的声音喧嚷着过来:
“是——是那人?”
“快去看看!”
皙一看,前后都有火光摇晃着过来。伊忽地拽住皙,皙刚想作骂,伊便一拐,带他进了一巷子里。士兵从他们身边跑过。
“只有马——人哪儿去了?”
“要抓住——刺杀小公子还想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