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的声音远了。两人悄悄穿过小巷,凝重的夜色伫立在眼前。他们赶到城南门下,却见城南门下立着许多人,密密麻麻,像两堵墙。其中一人看到两个人影过来,大声斥道:“何人在此?”
他们来不及避,唰唰几人堵在面前。一人鼓眼大喝:
“你们这时候来干什么?没听见方才的鼓声?”
伊一看,城门封得紧紧的,而地面在微微震动。
“方才有人潜入宫,刺杀小公子!”
“与我们何干!又不是我们杀的!”
“口说无凭!鬼鬼祟祟,抓起来!”
“我们找彭独公!”
伊喊道。那人听到彭独二字,上下打量他们一番,与同伴对了对眼神。而这时恰有一声传来:
“找我是何事?”
他们一齐朝左看清,只见一干巴老头持剑过来。这老头双脚一深一浅,每走一步身子都大幅摆动,却挺得笔直。他站立面前,伊才看清他左脚裤腿下是一截木头。那老头灵活转动着他仅有的右眼,如鹰一般精准地钩住皙,他的声音虽苍老嘶哑,却利落果断,如刀锋落下:
“找我何事?”
皙犹豫了一下,还是作礼,毕恭毕敬道:“公乃彭独?”
老头叉开双腿:“不假。”火把的光打在他脸上,那原本是左眼的位置却深深凹陷下去,眼眶四周的肌肉皱缩着,像树皮一样。他静等着皙接下来的话,皙却回头看了看伊。那老头的目光也越过皙,落在伊的身上。伊径直上前道:
“我们乃是奉家父中容檀之命,有一事向彭独老伯相求。”
彭独听后,也未有动作,道:“我一个奴隶,不知能帮什么。”
伊走上前,略一低首,靠近彭独肩头,细语道:
“”
彭独听后,身体一僵,连退两步,那只鹰眼在伊身上打转。他语如急箭:“你何以得知?”
伊道:“是家父告诉我的,他说老伯听此后自会知道如何做。”
彭独那深陷的眼窝似乎猛地放出光来,他回头钳紧皙的双肩,道:“你们真是中容公派来的?”
这老人脸上泛起了汗,油亮亮的,他几番张口,又闭上。皙忽地不安,他一把抓住彭独的双臂,问道:“密语在此,为何仍疑?”
彭独松手,他退一步,胸中深深吐出一口气:
“那件物什,有人半刻前来问过!”
“什么?”
皙一步扑上去,死死抓住彭独。
“你给了他?”
彭独不点头也不摇头,他道:
“此物不在我手中,藏在我城外家中。”
“你告诉了他?”
彭独点头。皙将牙齿咬得直响。
“那是什么人!为何给了他!”
“那就是一老妇,说是中容公派她前来的,同样告诉我密语,我听说得分毫不差,便告诉了她那东西所在。恐怕她这时已拿到了!”
皙一听几乎摊坐在地,他强撑着道:“是什么老妇,她怎么知道密语?”
彭独摇头:“就是一普通老妇。”
皙怒骂道:“怎可轻信一个妇人!你怎这般愚钝!该死!该死!”
彭独陡然变了语气:“公子未免有失偏颇!小人也是依照中容公与公子熹之令,谁知出此事!”
“那你快开城门,我现在备车去追!”
彭独摇摇头,道:“现在国君有令,不能开城门!”
“为什么?”皙急得昏了头。
“方才得了信,那宫中闯入了贼人,公子微撞见他在房中偷窃,险些被他刺杀!现在国君要封闭城门,搜捕那人!”
城中四下火光浮动,马蹄声纷纷杂杂。伊和皙回头,只见身后一大片黑影呼喊着赶来。皙短促地骂了一句,忽而抬起头:
“你若是不助我......我上报国君,是你盗走了金乌皿。”
彭独大惊,猛盯着他:“我也只是奉中容公之命!”
“难道金乌皿不是在你那儿,又在你手上丢了么?”
“我只是代为保管而已!”
马车的轰隆声愈发近了。
“你跟国君争辩去。”
彭独默了片刻。他终于道:“你们赶紧跟我来。”他转身,领着二人,悄悄拐到了一黑暗的犄角。他牵来一辆马车,城墙边上的侧门打开了一条缝。旁边的士兵在高声道:
“你们把城门守好了?真没有人出入?”
“这人好大的胆子!你们注意了,若有遇到左臂带伤的男子,马上来禀报!”
旁边又有人在喊:
“方才在那大路上........有辆马车,却不见人。”
“查查这马车是谁家的!”
三人迅速穿过了侧门,门轻轻关上了,那边火光一阵摇荡。彭独驾着车,车子摇晃得吱嘎响。皙望着那从云层后钻出的半边月亮,追问着彭独:
“那老妇你之前可见过?”
彭独抖着缰绳,道:“我每日守城门,阅人过万,对这老妇却觉面生,像是外地来的人。”
“那老妇可是拄着拐杖?”
伊忽地道。彭独应和着:“是!是!那老妇看着行动也甚利索,我还想她为何拄着拐杖!她说话也不同——”
“你认识那老妇?”
皙猛地截住彭独的话头,死死盯着伊。伊不言,皙叫起来:“你要知道,就说出来!”
“我怎知道?不过是问问。”
皙忽变了声:“你是与那老妇有勾结?”
“好无趣的话!你怎不怀疑是父亲故意作下的局?”
“你给我说明白了!”
正当两人争吵,彭独却忽而停了马车。皙道:“怎么?”他抬起手,却往空中抓着什么,又转过身,手悬在伊面前。
“勿动。”
伊一怔,皙也住了口,只见彭独独眼紧盯伊的袖口,手臂悬滞,忽而手腕一挑,大拇指和食指间便出现了一只小虫。那小虫指甲盖大小,细腰宽臀,通体幽黑,夹在两指中间,双翅剧烈振动着,发出轻微的滋滋声。
“原来是被算计了一道!”
彭独叹息一声。皙道:“这是什么?”
彭独道:“这虫平日来去无踪,如影子又走无声,只有危险迫近时才舍得发出点声音!”
他小心翼翼捻着小虫,不使它挣脱,也不使它被捏死。
“此虫名为掠影,常常雄雌成对出现。我听闻南方一些族裔会训练此虫,以雄控雌,用时便将雌虫放在他处,雄虫自留,对雄虫施法,可使他处的雌虫有所行动。且此虫生有人口,会人语,雌虫所听之语可借雄虫之口复述。你们怕是被有心之人窃听去了密语!”
皙转向伊,怒气冲冲道:“好!好!我就知道这事与你脱不了干系!你还敢说与那老妇没有勾结?”
“你少强加罪与我!”
这时那虫忽地一声爆裂,溅出粘稠的黑液。皙往旁一躲,车险些倾倒。彭独道:“勿忧,此虫无毒。看来是那边的人知晓了情况,命这雌虫自爆了。”
他又道:“雌虫一死,雄虫也无可活。我本望用法使雌虫找到雄虫,如此一来便不得了。”
而这时城门的方向传来车轮声,彭独忽道:
“他们出城搜捕了!”
他回身,猛地拉绳,马嘶鸣两声,又迈开步子。黑夜空荡的田野上,马嘶声许是有些刺耳,那些黑影和火光渐渐往这边聚来。彭独猛一转弯,拐进一小道中,行了一段后,又勒绳,停在一草舍前。他匆匆跳下来,径直推开门,屋中一阵砰砰,只见一九尺高的黑汉子挡在门口,他低头一看,道:
“兄长,怎么回来了?”
彭独道:“方才可有人来取那东西?”
黑汉道:“有一老妇来过。”
“就是她!”皙怒道。
黑汉子看了他一眼。“我听她说了密语,又拿着兄长的信物,就交给她了。”
“她往哪个方向去了?”
那黑汉往茫茫黑夜中一指:“往南边去了。”
皙一听,立马跳上马车。伊也扒住车身,皙头一甩,瞪着她:“放开!”
“我要去追金乌皿!”
“你留在这儿!”
马蹄的哒哒声愈来愈重。伊道:“父亲命我亲取金乌皿,我不敢违背!”她跳上了马车。
皙一扭头,对彭独喊道:“你回去后务必告诉家父此事!”
彭独双手抱拳允诺:“小人一时疏忽酿此错,定会如实相告中容公。”
马车穿过小道,辘辘向南。伊开口道:
“这老妇极可能不是凡人,不能以常人量之。我闻有神人可乘风遁地,一日千里,我们不一定能赶上。不如径直往曹县,与公子源等人相聚。”
“金乌皿没拿到,去曹县有什么用!”
“你只管依我言,届时再寻不迟!”
“凭什么——你知道什么!”
“你别把车翻沟里去了!”
沉重的鼓点撞破了黑夜,如洪水一般奔涌而来。大地之上,仿佛一瞬间钻出许多急遽滚动的车轮。身后有人在大喊:
“那儿有人!”
“快上去!”
然而马车却突然缓下速度,伊刚想开口,只见皙猛地回身,一股重力推在腰间,她一个趔趄往外倒去,还没站稳,又有一股力撞上来,她来不及抓住什么,侧仰跌出车外,重重摔在地上。
“你回去,就告诉父亲,担此大任者应当是我!”
伊不顾钝痛站起,却又立马摇晃着坐下。那鸟鸣般尖利的声音被风稀释,夜又一点点地聚拢。车轮声远了,又近了。她抬头看那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