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时分,白日悬空,飒飒一阵风起。一只乌鸦收翅,落在树枝上,在公子宿府前投下一个黑点。
坐在公子宿面前的是梁国左相田年的家臣詹余,他与其他几位田氏家臣一同来访公子宿。詹余一番激言下来,已是口齿焦枯,两道眉毛冷却下来,凝在脸上。左丘斯目视地面,纹丝不动。颜华给中容檀暗递一眼神,檀整了整衣袖。詹余见公子宿顾左右而无言,又道:
“那齐伏小人全不顾礼义廉耻,不但将田年打入大牢,还欲将田年之妻占为己有,几番逼迫她,故此更想杀掉田年,以绝后患。只是周氏二兄弟从中斡旋,齐伏暂未得逞。还望公子出兵,及时救出田年!”
公子宿正欲开口,颜华抬手,道:“此是梁国内务,公子欲干涉之,名不正言不顺,恐落为话柄。且田年落此下场,亦是咎由自取。他先设下埋伏乱箭射杀孟多,还将其尸以马拖之绕城三周,加以羞辱,已是有悖德义,才激起孟黎为父报仇。田年知计而不避,故意引导之,并借此逮捕滥杀孟氏家人。无怪乎齐伏打压田氏!”
“本是孟多不义在先,公何只责田氏一人!先孟多屡次与田年之妻勾结,田年不在之夜,其妻之畔未曾有空!田年不忍此辱,才趁孟多夜潜其家,一报前仇。又说齐伏打压田年,也不过是为了独占其妻,非是为了什么仁义!先孟多在时,他们常常三人行乐,通宵达旦,奢靡□□,全不顾田年之面!”
颜正道:“据我所知,田氏之妻最先是邓伯宠妾,后梁灵公前去平邓国内乱,见此美妇,便将她随军带走充宫,梁灵公在位时,田、齐、孟三人便与这女子多有走动,待梁灵公去后,田年抢先将此女夺为己妻。不过是一丘之貉罢了!”
“齐伏所打压不只田年一人,田氏一族多有受牵连者。现国君软弱,不能制下,若不救田氏,梁国国政将被孟氏一家独占。且公子先母田芸也是梁田氏一族,几家拔刃张弩,田氏一族被齐伏全力打压,危在旦夕,公子忍见母族被灭吗?”
言毕田詹以袖拭泪,身旁众家臣也连连附言道:“向闻昭公子宿仁义侠气,不问来求者地位尊卑,皆鼎力相助,今也望公子助我们!”
“田氏受难,我理应相助......”公子宿开口,他看到中容檀递来的眼神,声音又缓慢落下去。詹余起身道:“公子究竟是在犹豫什么?”
“如今昭国国中也多有困顿,前番昭军战败而返,军队疲敝。此时向国君请求军队,恐难同意。”
中容檀道。公子宿立马接上他的话:“确实并非我不相助。前两日宫中还遭了刺客,国君一心要追查,我此时若前去求军队,他也不会应许。”
“公子难道不愿为田氏一试?”
詹余紧紧盯着公子宿。他道:“公子如若想派遣军队,只需拿到兵符。若不可明取,便暗渡之。”
公子宿道:“我不敢为此事。”
詹余长叹,又作泣声:“我仍记得当初昭公逃至梁国,是田年亲自将公子母亲田芸嫁与他,只可惜芸早死,不得见昭公回国登位,空熬了两年苦日子。如今其家族遇难,就是昭公不念当年之情,便是公子你,难道也对生母无一点感情么?”
公子宿看到詹余抹泪,动容而倾身,他也不知道怎的颤抖起来。他道:“我知道,我知道。我但去——”
“且慢——”中容檀忽而道。他道:“公子岂忘了?”
公子宿一愣,坐直了身。他看着詹余,久久不言,而后垂首,以袖掩面。左丘斯看着公子宿,叹一声,道:
“虽昭国无可出兵,我可为君献上一计。”
公子宿抬起头,左丘斯继续道:
“现在孟氏几被赶尽杀绝,田氏也血气大伤,梁国朝中只剩齐氏与周氏两族针锋相斗。周氏家族独揽盐铁,与大幽赤胫多有商贸往来,周严也将其姊硕嫁与大幽豪商度迟,即大幽王同父异母之弟。我想可派人前去大幽求硕说服其夫派兵,以解梁国之困。”
公子宿连忙转向詹余,道:“此计可行!你们可去大幽求访,我再准备些人马与你们。”
“唉!公子,”詹余沉声道,“我们来昭国之前,已经去大幽求访过。”
“怎么?”
“周夫人倒是言可为我们出兵,但是她有一条件。”
“什么条件?”
“她要我们将田年之妻先带到大幽。”
公子宿道:“带她到大幽——却是有何难?”
“公子不知,”詹余又道,“齐伏已将她霸占,关在深院中,我们就是靠近也难。先时有人潜伏进去,谁知那女子知道我们的计谋,反而大喊起来,逼得我们逃出,而后齐伏也更是警惕。那女子性格如此厉害,又身在梁国,要将她带出——又谈何容易?”
公子宿看了看左右。他问道:“田年之妻——她究竟是何人?”
詹余道:“这女子出生卑贱,不知姓名,原先是昭人,几年前被送给邓伯,成了邓伯宠妾。因为擅长作一种舞蹈,他们便叫她旋。这贱女先在邓国时便与多人私通,搅得朝政不安,竟引起公子涂弑父篡位,诸大臣又相继被杀。后来前国君将她纳入宫中,她仍不消停,屡屡私入大臣家中。嫁给田年后也未收敛,与齐伏、孟多等人夜夜勾结。此女父亲早亡,只得一母亲在昭国,又从小离开母亲,无人教导,乃至如此放荡之性。”
“如此一来,果真是难行。”公子宿叹气。“那么,就只能——”
“此女是不是尚有一母在昭国东海边上?”
中容檀突然道。詹余道“是”,看向他。檀道:
“那么,我有一计。”
他缓缓道:“可找到她母亲,取一件信物,再去梁国交给她,只道她母亲病重,欲再见她一面,待她出了城,便不怕带不到大幽。”
公子宿道:“好!”他又看了看左右,颜华也沉吟道:“此计可以一试。”
公子宿又道:“那我便差扬起与你一同,此人先是温国有名的侠盗,行动敏捷,足智多谋。”
中容檀突然道:“公子忘了扬起另有他事?”公子一愣,忽地不言了。中容檀道:“我为君另寻一人,此人名为季震。”
田詹与众家臣行礼道:“谢公子——”
地面上缓缓一个黑影迫近,树上那只乌鸦倏地弹起,几支羽毛和叶子簌簌飘落。公子宿与檀交换了一个眼神。那只乌雀几下便没有了踪影,它飞出平玮城,一直向西飞去。
洛水浩浩渺渺,溶溶泄泄,穿行过五十里的平畴沃野。国人生活饮食无不依赖这条神赐的河流,引水的沟渠纵横交错,茫茫青麦田中,人牵着牛,牛拉着犁。跨过洛水,一路往西,一些柔和起伏的小丘出现在视野中。泊地、通地、沙地是昭国西部属地,多丘陵,盛产果木、奇兽,大部分祭祀所需物品都是从此地出,如包裹牺牲所需的茅草、焚烧时金雾缭绕的香草。除此之外,每年还需向国君进贡鸟羽、野猪、木材等物。
直到涿山,地势陡然上升,山中猿猴凄鸣,怪声四起,折而往南行,玉水翩翩姗姗出现在眼前。此河因水中常有沉玉而得名,据说当初周南兽怒而撞天,天裂下一片恰好落到这玉水中,受水而孕,化为玉母,源源不断降子。虽说河中玉都为国君所有,不允许私占,但此地土壤不及东部肥沃,加之涿山常有黑气南下,若种麦常常是三年不熟,人们便纷纷云云以挖玉为生,以低价卖给赤胫商人。他们每年也须进献青、白、紫、红玉各十。
从玉水分出一道郁水折向西南,经过昭国边界的奉地。奉地南边,距平玮三百里外的堂山下,一队马车卷着沙砾辘辘向南而行。道旁树木沙沙响动,一片花瓣被风挟着,兜兜荡荡,忽而打一旋,侧身翻过车盖,探进车舆。这马车中坐着两个女子,身着萸紫袍的女子正摊开一卷地图,花瓣转而直下,正好落在地图西边。她拈起这花瓣,道:“你看——它倒是也想跟我们去芷国。”
黄袍女子没有说话,她双目半闭,眼角下垂,脸颊上笼着些蛛网似的碎发。她好像睡意沉沉,但其实她很清醒,脑中飘着千万橙的蓝的绿的小点,忽地飞来,忽地飞去,她有心事,不太想理会身边的女子,但显然那紫袍女子不懂她。
“今年的桃花谢得真早,可是因为前几天的大雨?那大雨真是不凑巧,城里的好几棵桃树都被折断了。我记得第一次祭祀是在凉山,也正是四月之时,那山上许多梨树,风一过而千树动,群花飞舞若雪落,有人还说呢,难道我们这一走便走到了十二月?”
“只是别让我们这次回来,也是十二月了。”
“不——会。只要不落大雨,照这么走下去,最多不过一月就到了。你看,从昭国到昆吾山,再到芷国——”
紫袍女子将地图捋平,右手食指在上面游走着。她从中堂山开始,经过温国、梁国,渡过子河,转入苏国,缓缓停留在昆吾山。她点了一下昆吾山,接着往北,走过梁国长长的西境线,终于停在了芷国。
“我见这地图绘得全,好些地方连《地志》上都未有记载。夫人说是伏老给她的,也不知是谁绘的。这昆吾山我只从她们讲的故事中零星听到过,说凡是人死了,魂魄都会飘出□□,这时便有昆吾山神举着荩草,引着亡魂回到昆吾山上,度过冥河,再次转世。这昆吾山——是真的有这地方?那昆吾山下真的是有九目湖?湖水里真的是有氐人?既然是亡魂所到的山,我们真的能到那儿?”
黄袍女子仍是不语。紫袍女子攥着那片花瓣,她苦笑了一下,心里不比另一人轻松。她故意将语气挑得轻,快,云气一样,盖上心底生出的乱麻,可那黄袍女子并不接她的话。
“你看兰山还在芷国北面两千里——我说怎么不见忽灵人,离得这么远,他们想是也不愿走呢。说起兰山,你记得那日我跟你说的那桃花乡——”
“伊,你父亲被放出来了?”
伊看着宣转过了头。她高兴宣愿意说些话了,但她不大愿意提这件事。
“放了,是夫人去求情的。”
“他那时怎么刚好在公子宿家中?”
“那日父亲本来是找公子宿商量国事的,却撞上魏雍带着士兵来搜查那刺客。”
“怎么就怀疑到公子宿身上了?”
伊将那花瓣扯成两半。“那士兵发现了我家的马车。”
“马车?”
“那马儿自己跑出去的。”
宣显然不相信。她道:
“那你——你那夜去干什么了?”
“我能干什么?”
“难道是真的?”宣轻轻道。
“要是真的,他们能就这么放了我?”
“是夫人?”
“是夫人来劝国君的,”伊道,“可本来嘛,我一个女子能做什么?也是夫人让我去外地替她办事,谁知回来恰遇到这样的事。那刺客抢了我的马车就往南边去了。但愿他们能抓到他——偷窃宝物,谋杀好人,真该千刀万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