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头动作一顿,凌厉目光扫向门口僵立的年轻捕快,又掠过阴影中书吏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心中了然。
嘴角勾起冷峭弧度,他将手中染血的皮鞭猛地塞向往年轻捕快怀里:
“来得正好!这厮骨头硬,你且来,让他尝尝新皂衣的‘门道’!‘求仁得仁’,懂?”
年轻捕快如遭雷击。
他盯着强塞到手中的黏腻皮鞭,又望向柱上不成人形的躯体,最终对上捕头那双深不见底、再无半分遮掩的冰冷眼眸。
彻骨寒意骤然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耳畔嗡鸣不止,似有什么在胸腔轰然寸裂。
年轻捕快踉跄一步,脸色惨向如纸,握鞭的手剧烈颤抖。那身崭新的皂衣,此刻重逾千钧,浸满了看不到却再也洗不脱的血色污痕。
……
不日,此案告破,“真凶”已然伏诛的公告张贴在于外城墙上,百姓莫不交口称赞。
琴音在若嵁指下骤然凝滞。
窗外巷弄里,稚童不谙世事的议论声随风渗入陋室。
“上头那个大胡子……”男童声音犹豫,困惑地挠头,“前几日还塞给我糖饴呢。咋看都不像坏人。”
“我阿娘说了,坏人又不刻在脑门上,得处过才晓得!”女童脆生生反驳,她拽住身侧少年的袖子,“镰生哥,你去县衙作证,是真瞧见大胡子做坏事了?”
巷弄里穿堂的风似乎也凝滞了一瞬。
镰生青涩的喉结滚了滚,声音像被湿棉絮堵住,透着局促与无措:
“我…我没瞧见他杀人啊!”他顿了顿,似是在努力回忆,又似在艰难辩解,“官爷问我话,我就说…看见他总在咱们院墙外蹲着,有回半夜闯进琴师家,撞得盆碗叮当响……”
他的声音突然蔫下去,细得像风中游丝:“我没说他是凶手啊…就是…把看见的全说了……”
孩童们似懂非懂地哦了几声,很快被街头卖艺吸引,一哄而散。
陋室重归寂静,唯余炉火将熄未熄的噼啪声。
若嵁枯坐琴前,指尖冰凉。
巷中童言虽稚,其间幽暗与她白日里在户部郎中府邸听到的只言片语相比,不遑多让。
那是先前在廖府,好友廖怀听闻她要赎回典当的玉佩,特引荐的活计——为几个醉眼朦胧的纨绔抚琴助兴。
席间杯盏狼藉,有人大着舌头提及这桩“漂亮”的案子,话语间是轻佻的赞许,赞那捕头手段“雷厉风行”,又夹杂着对“虬髯客骨头硬,吃了全套‘规矩’才肯画押”的咂舌议论。
纨绔裹挟着酒气与恶意的戏谑,孩童口中那个塞糖饴的“大胡子”……
若嵁无声讥笑——
证人证言是被诱导所得,犯人招供靠得是刑讯,那获得的证物的手段又该如何腌臜?
有些人的命是命,有些人的命,连草芥都不如。一个贱籍小倌,能掀起这么大风浪,说不得已是‘死得其所’了。
夜寒顺着脊椎爬升。她拢紧单薄的旧衣,指尖却触到琴弦冰冷的硬质。
狭屋内的死寂近乎凝成实质,一声极轻微的敲门声响起。
“笃笃笃——”
若嵁身形微凝,搭在琴弦上的指尖未动分毫。她屏息侧耳,耐心捕捉着门缝外细微的响动。
确定来者并无闯入之意,若嵁才起身,警惕地将门推开一道窄隙。一缕极淡的幽香,几乎被寒夜吞噬,丝丝缕缕地钻入她的鼻腔。
“红绡姑娘……”
话音未落,裹挟着霜气的纤细身影已迅速闪入门缝扩开的空隙。
来人反手轻轻带上门扉,背靠其上,这才摘下兜帽。粗布襦裙遮掩了曼妙身形,雪色面庞却浸着薄红,在灰扑扑的衣衫里洇开半分春色。
红绡向前一步,将将停在若嵁身前几步之遥,极力压抑的细微抽气声,在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如丝不绝。哽咽声终是破碎而出:
“先生…求您…救他。”
若嵁并未回应,昏黄炭火在她无法视物的面庞上投下静止的阴影,异常平静。
那双被遮蔽的眼眸“望”向声音来处,却带着一种近乎洞悉的穿透力,让红绡心头莫名一悸。仿佛那目光能穿透她精心描画的哀戚,直抵深处某种她自己也难以言明的悸动。
“救谁?”若嵁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丝毫涟漪。
“…城墙上告示里…杀了阿松的虬髯客!”红绡扑通跪倒,膝行两步,颤抖的手指几乎要触到若嵁褐色的衣摆,又在最后一刻生生顿住。
指尖的微颤,既因表演,也因这咫尺的距离。
“他是冤枉的!先生,他是天底下顶顶好的人!他也曾救过您不是?定是衙门里那些黑了心的,屈打成招!”
泪水汹涌,滑过红绡刻意涂暗的脸颊,留下两道刺目的湿痕,滴落旧木地板,发出轻微却突兀的“嗒、嗒”声。
每一滴泪都是精心计算,却也在倾泻某种无处安放的、更深的惶惑。
当真是,情真意切,哀恸欲绝。
若嵁倾耳,捕捉着空气中每一丝颤动。然而,极细微的违和感,如同投入死水的微尘,在她心湖悄然荡开涟漪——
红绡口中的“虬髯客”,被描摹得过于纯粹无瑕。这不像出自见惯风月场中人心诡谲的花魁之口,更不似一个刀口舔血的冷面杀手该有的。
是的。
翠云阁内与红绡的初次交锋,令若嵁脑中闪过些许记忆碎片——白衣染血,玉簪藏刃,纤指断喉于无声的“女杀手”。
见若嵁沉默,红绡便以为她心生动摇,忙又膝行一步,膝盖几乎蹭到若嵁的衣角下摆。声音凄楚更甚,带着孤注一掷的哀鸣:
“先生!您知道的,红绡在这世上,除了您……”
她的话音在此处骤然一滞,最后三字似有千钧重负,竟让她苦心维持的戏码乱了节拍。
红绡飞快续上,将那份几乎脱口而出的、更为复杂的依赖强行扭转到“虬髯客”身上:“…也就只有他待我几分真心了!”
她仰起脸,泪水涟涟,那双曾颠倒众生的眼眸里,此刻盛满了被刻意放大的痴迷与爱恋,直直投向若嵁的方向。
庆幸对方看不见。
这倾注了全部哀求和某种更深沉情愫的凝望,对象始终是那个静立如石的盲眼先生。
那为“虬髯客”流下的泪水里,究竟几分是真为了那个远在牢狱的男人,几分是为眼前这份永无回应的、不得不深藏心底的恋慕?连她自己,在这悲情的戏码里,也感到了一丝冰冷的迷惘。
炭火无声,若嵁静立如渊。
“他也曾救过您不是?”
此言如石入死水,在若嵁心中激起层涟漪,远比红绡刻意营造的痴情悲泣更令她心惊。
柳衙内碾过焦尾琴的画面,她岂能忘?冥冥中,只觉此琴于她重逾性命。而既非以德报怨之人,仇隙便无宽宥之理。
柳衙内令她重伤卧床,形销骨立;陆氏残党趁此欲夺宝杀人,危在旦夕。正是虬髯客的闯入,解了她的生死困局。
红绡竟知晓此事。
绝非巧合。
是否意味着,在她最脆弱、毫无防备的日夜,红绡的目光,始终未曾远离这方寸陋室。
此事思之悚然。
若嵁可不愿成为他人盘中棋子。军械失窃案风浪未起,既然红绡欲借她之手搭救虬髯客?何妨……将计就计?
一丝极淡、近乎虚无的冷意,掠过若嵁被炭火阴影覆盖的唇角。
她微微侧首,仿佛终于被红绡的痴情所打动,声线平淡,却不再是无动于衷的磐石,悄然染上些微被说服的松动:“你且起来。”
这简单的四个字,落在红绡耳中,不啻天籁。
烟花巷的夜色浓稠如墨,翠云阁后院的角门“吱呀”一声轻响,融进了一个纤细的身影。
红绡闪身而入,反手将门栓落下,动作轻捷无声。
甫一脱离那方寸陋室,她脸上哀绝凄楚的神情便如潮水般褪去,只余眉宇间挥之不去的疲惫和眼底深藏的冷光。
廊下悬挂的灯笼投下昏黄的光晕,将她一路引向阁楼深处一间不起眼的暖阁。
阁内燃着上好的银霜炭,暖意融融,却莫名带着死气。
一个身着素色锦袍的妇人背对着门,临窗而立,身形富态,未点妆的侧脸在烛影里显出几分与这风月场格格不入的沉肃。
“红绡姑娘可算舍得从那温柔乡里抽身了?”十三娘回首,嘴角噙着似笑非笑的讥诮,“怎么,你那情郎的琴弦,比我这老婆子的急信还勾人?”
红绡脚步微顿,面上最后一丝疲惫褪尽,声音清冷:“十三娘,慎言。”
她反手轻轻合上门扉,走到梳妆台前,卸下伪装:“我不是与你说过,若有急事要见,让昭翎传信便好。此地…终究人多眼杂。”
十三娘嗤笑一声,眼中讥讽更浓:“昭翎的传信?怕是早被你当成耳旁风了。你这套托词,老娘耳朵都听出茧子了。”
她逼近一步,声音陡然尖利,“不过是个瞎了眼的琴师,值得你红绡姑娘这般上心,护得跟眼珠子似的?连事也不办了?”
红绡猛地转过身,手中木簪“啪”地拍在妆台上,“我与她!绝非你想的那般龌龊!”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压低却更显冷硬:“你冒险前来,就是为了嚼这些舌根?若无事,早些离去,免得节外生枝。”
十三娘眼神阴鸷,倾身向前,声音透出急切与不耐:
“红绡,你莫要顾左右而言他!先前的交易——你亲口许诺助我报父仇、雪家恨,何时兑现?老娘在这腌臜地方忍辱偷生十几年,连儿子都搭进去了,不是为了听你一句‘再等等’!”
红绡直视她的目光,神色凝重:
“急?我比你更急。眼下城中局势如沸鼎,牵一发而动全身。如今坐镇苍梧的是何人,你岂非不知?若是落到这尊杀神手上,你我的下场只会是——挫骨扬灰。”
十三娘拳头攥紧,指节发白,眼中恨意翻涌,却又夹杂着对燕王的忌惮:“……那要等到几时?!”
红绡行至窗沿,警惕地挑起一线缝隙向外望。
“快了。只待扳倒柳守备那老贼,燕王自无盘桓的因由。那时,便是动手的最佳时机。”
十三娘死死盯着红绡,仿佛在掂量她话中的分量。半晌,她起身离开,手搭上门栓,却又顿住,侧头,一字一顿:
“你最好——说、到、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