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尚文学

繁体版 简体版
爱尚文学 > 清名本虚妄 > 第11章 碣石调·幽兰(十)

第11章 碣石调·幽兰(十)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举报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十三娘之言犹在耳畔,红绡立于妆台前,木簪尾端无意识拨弄着妆奁里的华贵耳饰,任窗外沉沉夜色裹着思绪蔓涌而来。

“姑娘,若先生传话,明日申时,如约来指点琴艺。”侍女隔门轻禀。

指尖倏地一颤,木簪险落。红绡闭目瞬息,再睁时,眼底的冷硬与倦意已悄然敛入惯常的慵懒妩媚。

“晓得了。”她嗓音微哑,轻轻合拢妆奁,“去禀妈妈,我身子已无碍,明日可待客。”

先生竟肯来,莫非先前那番做派见了效?红绡惴惴的心终是安定,铜镜里映出她唇边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

翌日申时,暖阁

香暖氤氲,红绡与众女身着绸纱襦裙,各显春色。

若嵁端坐琴案对面,一袭洗旧的褐色葛麻袍服,身形清癯,脊背挺直如松。

指尖落弦,不似抚弄,倒似叩问。腕骨嶙峋,竹节般的指,按捻挑拨间力道沉凝精准。泠泠琴音流泻而出,清越孤峭,将这暖阁的绮靡之气涤荡开去。

指点指法时,她声低而稳,字字清晰,无谄媚亦无居高,唯余一种近乎倨傲的专注。炭盆暖意蒸腾,却似被那身布袍与指下的清音隔绝于外。

红绡凝神仿效,目光却胶着于若嵁覆目布带下那冷硬的下颌与紧抿的薄唇——

分明布衣寒士,一身风骨却硬过这楼中所有金玉锦绣,衬得满室脂粉都轻浮了三分。

琴课方歇,暖阁内余韵犹存。

侍女正轻手撤换冷茶,廊下却陡然喧哗大作。鸨母拔高的劝解声带着刻意奉承,刺破静谧:

“哎哟我的柳衙内!您这金贵的脚可算踏到咱们这地界了!前儿个听闻贵府上有要事,可叫姑娘们可都念叨坏了!只是这会儿申时才过,琴课刚歇,怕是……”

话音未落,雕花门已被一只麒麟纹的锦靴踹开。

浓烈的酒气裹着热浪直扑而入。

一个身形微胖、裹着簇新宝蓝锦缎团花袍的年轻公子哥儿,满面油汗红光,由两名膀大腰圆的豪奴左右架着,踉跄着撞入。

“呸!什么劳什子学琴!”柳衙内乜斜着醉眼,舌头打着卷儿,“管它什么申时酉时,爷来了,就是吉时!”虬髯客认罪,阿松那桩案子既已了结,他自然是要寻回这快活窟。

暖阁内方才被琴音涤净的空气,瞬间被他的酒气、汗味与粗鄙的叫嚣填塞得满满当当。

柳衙内甩开豪奴,趔趄着朝前扑去,他的眼珠子如饿狼般在众女身上贪婪逡巡,最终落在了角落那身洗旧的褐袍上。

案边,若嵁覆着白纱的面容静如古井。指尖自微颤琴弦移开,他缓缓拢袖,将古琴紧紧护在怀中。周遭污浊喧嚣如被无形屏障隔断,唯余他身处幽谷深潭般的寂静。

“嗬!爷当是谁,原是若先生。伤可好了?”柳衙内猛地凑近,油汗蹭上琴案,眯着眼打量若嵁覆目布带下露出的鼻梁与下颌线条,带着狎昵的恶意,

“啧啧…仔细瞧着,布条子底下这半张脸,倒还过得去嘛!可惜了,是个没眼的,不然……”

暖阁内死寂一片,只闻炭火爆裂的轻响。红绡指尖微凉,正要开口周旋——

若嵁拢在袖中的手,几不可察地在古琴侧板上一叩,发出声极轻微却清越如金玉相击的脆响。

她微侧过脸,覆目布带正对着柳衙内酒气蒸腾的方向,唇角牵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衙内雅兴。这暖阁炭气重,酒气也浊,易生幻影。在下目不能视,尚且知谨守分寸,衙内目明心亮,莫非…还想再闹出一场‘草木皆兵’的官司不成?”

“草木皆兵”四字,被她轻轻巧巧吐出。

旁人听来不过是讥讽醉态的闲话,柳衙内却如被冰水浇头,醉脸骤白,下意识捂唇。那“官司”二字如毒刺扎心,前几日疑神疑鬼的狼狈光景,倏然翻上心头。

“你…!”

柳衙内喉头狠狠一滚,酒气携着惊怒直堵心口,偏生半个字都挣不出,只余下满眼被戳破隐秘的惊惶。

被若嵁刺中心病,柳衙内惊怒交加却又发作不得,那股邪火“腾”地烧得更旺。一张脸涨成猪肝色,他猛地甩头,布满血丝的醉眼狠狠剜了静坐的若嵁一眼,随即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死死钉在了红绡身上。

“晦气!”他啐了一口,踉跄着朝红绡扑去,涎着脸道:“还是红绡姑娘好,这软玉温香的,才是正经快活!”

手掌带着酒气和汗渍,径直就朝红绡的皓腕抓来,动作粗鲁,眼神却闪烁着不怀好意的精光。

红绡身形未动,在那手即将触及时,状似不经意地抬手理了理鬓边微松的珠花。指尖拂过,快如蝶翼,柳衙内只觉腕骨一麻,竟被一股巧劲带得向前趔趄半步,抓了个空。

他猝然抬头,对上红绡含笑的眸子,慵懒妩媚依旧。

“衙内醉了,”红绡嗓音柔媚,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假意搀扶,实则将他推离自己寸许,“妈妈备了上好的醒酒汤,不如先……”

身体乍贴近又分离,红绡只觉自己宽袖内袋被极轻、极快地触碰了一下,如同被风吹落的柳叶拂过。

她未停下动作,借着推开的力道,顺势将袖口往臂弯处滑落了寸许,恰好遮住那微不可查的异样。指尖不着痕迹地探入袖中,触到一一根断了的琴弦。

“醉?爷清醒得很!”柳衙内甩开她,借着酒劲,声音陡然拔高,又压着嗓子凑近,威胁裹着浓烈酒臭直喷在红绡耳畔,“比那天晚上在……还要清醒!红绡姑娘,那晚的事…你瞧得真真儿的吧?嗯?”

红绡眼波微凝,抚弄珠花的指尖一顿。

这纨绔竟看见了她!

柳衙内见她沉默,自以为拿捏住了七寸,得意之色爬上眉梢。他故意扯开话题,目光在她颈项间逡巡,语带狎昵:

“说来也奇,那日爷还道是眼花认错了人,今儿个瞧见你这双腕子便知没差。姑娘且宽心,你既是出淤泥不染,爷自不会拿铜臭坏了你的‘清白’。至于那些个血腥手段,又如何舍得用在你身上。”

他指尖轻叩桌面,目光落向她腕间新添的红痕,“这才几日不见,姑娘手上就添了‘彩头’?啧啧,难不成这几日接的客官,竟是个连抓挠都透着股‘娘们气’的主?”说罢,恶意满满地瞟了一眼角落静坐如山的若嵁。

若嵁面上纹丝未动,拢在袖中的指节微蜷。

方才柳衙内刻意压低却难掩凶戾的威胁,清晰地钻入她的耳中。连同红绡那一瞬气息的凝滞——绝非寻常被调戏的羞恼或恐惧,更像一种被触及隐秘的、冰冷的戒备。

疑虑悄然缠绕上心头。红绡…与柳衙内之间,似是藏着某种不为人知的、危险的牵扯。然而此人行事无矩,不可揣测,还是得尽快脱身些好。

若嵁无声地调整了一下怀中焦尾琴的位置。

红绡面上已恢复常态,唇边绽开一抹更艳更冷的笑。欺身半步,几乎贴着柳衙内酒气熏蒸的身体,玉指拈起一方带着浓郁脂粉香的丝帕,拂过他额角的油汗,动作亲昵,吐气如兰:

“衙内说笑了。奴家这几日都在阁里养病,哪有余力去外头奔波?”柔荑轻轻按在柳衙内僵硬的臂膀,半搡着出了暖阁,“莫再磨蹭了,快随奴家去喝杯醒酒茶,听听新曲儿才是正经。”

若嵁听得门扉轻合,面上仍沉静如渊,拢在袖中的手,指尖却不自觉地捻了捻腕上那根残缺的备用琴弦。

被翻红浪,低吟浅喘。

红绡好生安顿柳衙内,一番云雨后,由着他在绣床上鼾声如雷地睡去。

起身转到屏风后,她从地上外衫袖中取出那根冰凉的琴弦。借着屏风缝隙透入的微光,只见琴弦中段,竟被极其精巧地捻入了一小片薄如蝉翼、仅有指甲盖大小的素色丝帛。

展开丝帛,上面仅有两个用极细墨线写就、几乎难以辨认的小字:

“证人。”

那厢若嵁才离了翠云阁,尚未抵家,已有贵客临门。

“霈然兄果真是住这?”

陋巷挤挨如蜂巢,朽木霉斑爬满了低矮墙壁。杂院共灶,薄板隔户,灶灰覆窗,竹竿悬衣如败帜,檐下浊水蜿蜒。

廖怀立身窄阶,袍角已沾染上了污痕,似泼墨山水里不合时宜的点缀。

他眉头紧蹙,扇骨在掌心敲得笃笃响。

“苍梧镇竟还有这等腌臜所在?连下脚的地儿都寻不出块干净的!”

出入皆是画栋飞甍、曲水流觞的廖公子,何曾见过这般蚁聚蜂屯、秽气扑鼻的光景?只觉此地污浊不堪,连空气都粘稠得令人憋闷。

逮了个小童,塞些银钱,问得若嵁早已出门,归期未定。廖怀心头那点热切顿时泄了气,更觉此地气闷难耐,胸中块垒难消。

“晦气!”

他低叱一声,甩袖便走,靴尖小心避开地上的污水坑洼。

离了那逼仄污秽之地,只觉浊气依旧萦绕不去,只想寻个开阔清静处涤荡一番。忽忆起城郊有片野湖,鱼肥水清,便命车驾转向。

一路上,瞧着身后跟着的四五个精壮护卫,廖怀又忍不住腹诽起父亲来:

“不过是出来散散心,钓个鱼罢了,何至于如临大敌,硬塞这许多‘尾巴’?过去他只顾着围着二儿子转,如今怎的倒操心起我的安危了。”

更觉得这些人碍手碍脚,扰了他独钓的雅兴。

及至湖畔,果然碧波微漾,蒲草摇曳。清风拂面,比那陋巷清爽何止百倍。

廖怀心头稍霁,拣了块干净大石坐下,命护卫远远候着,莫要惊了他的鱼。他抛下钓钩,盯着那随波浮沉的鱼漂,心思却还绕着那霉斑点点的陋巷和寻不见的人打转。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正待收杆,眼角余光忽瞥见远处湖心似有异动。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