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放离收回投向雨幕的视线,指尖在匕首刃口轻轻一弹,发出细微却清晰的嗡鸣。
“黑云寨…守备府…翠云阁……”他低声咀嚼,嘴角虽扬,寒意暗藏,“不过是蜷伏于暗的宵小鼠辈,藏头缩尾,难见天光 。”
他霍然转身,大氅在烛光下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目光扫向阶下肃立的亲卫首领:
“隋然。”
“末将在!”亲卫首领隋然单膝跪地,甲胄铿锵。
“即刻传令北平燕王府:命左长史裴昭雪火速来京,主审军械失窃案犯。
你则率全城暗哨,按图索骥,全力缉拿黑云寨余孽常十三娘及其党羽。凡藏匿之军械,掘地三尺,务求尽数起获,活要见物,死要见痕。该犯凶悍,行动务必谨慎,宁可错放,不可打草惊蛇。但有线索,火速来报。
至于守备府……”周放离顿了顿,冷芒自眸中掠过,“增派精干人手,十二时辰轮番值守,给本王死死盯住!一应出入人等,纵使蝇虫鼠蚁,亦须详录其形迹、时辰、方位。
然则——
严禁惊动,更禁抓捕。留此活口,本王要静观其变,倒要看看,这潭死水底下,究竟还能翻出什么滔天巨鳄!”
“遵命!”隋然抱拳领命,转身便欲投入门外依旧滂沱的雨幕,身形已动。
“且慢。”周放离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柳守备心腹及虞惊鸿,分开关押,严加看守。尤其是虞惊鸿,命医官务必护住他心脉,留住他性命。”
“是!”隋然再无停留,身影迅速消失在风雨交加的回廊深处。
水榭内,烛火映照着周放离沉静如渊的面容。窗外,暴雨依旧在苍梧大地上肆意冲刷。
他的指腹再次抚过匕首冰冷的锋刃,低语随风消弭于雨声中:“饵已下,网已张…就等鱼儿,自己撞进来了。”
连日滂沱骤雨终敛狂态,淅淅沥沥化作绵绵愁丝。苍梧镇仿若经霜打水洗,泥腥草馥混着潮气漫卷街巷,却难掩暗处翻涌的惶惑阴翳。
翠云阁三楼,临河雅室。
窗扉半开,带着雨后水汽的微风卷入,吹拂着珠帘,发出细碎的碰撞声。室内熏香袅袅,却驱不散其间凝滞的压抑。
十三娘鬓发散乱,粗布缠额。虽刻意低调,却掩不住眉宇间的草莽戾气与焦灼。她背对门,望着窗外的浑浊河水,指节无意识地敲打窗棂。
珠帘轻响,红绡款步而入。
她今日换了身素雅的藕荷色衫裙,发髻松松挽起,斜插一支白玉簪,脂粉薄施,依旧是那副温婉从容的花魁模样,只是眼底深处,暗藏警惕。
“十三娘。”红绡声音轻柔,走至案边,素手执壶,为对方斟了一杯清茶。
十三娘闻言转身,眼含血丝,怒视红绡:
“三日!整整三日!柳守备龟缩府上屁事没有。他儿子下了大牢不假,可那老狗呢?他指使人烧军籍库、勾结黑云寨、贩卖军械!哪一条不是抄家灭族的死罪?!燕王为何不抓?为何不动?!”
她怒拍案几,茶盏应声而起,盏中碧汤如惊鸿乍起,泼溅而出。
“我早该知那班乌纱罩头的,皆是一丘之貉!
二十年前,黑云寨坐拥铁矿,便遭他们火焚屠戮。彼时寨中焦土蔽日,千百兄弟十不存一,幕后主使高居庙堂,我鞭长莫及。可这柳守备,踩着我寨血泪步步高升,盘踞苍梧作威作福。
你我苦心布局,欲借军械案将他扳倒,以雪灭门深仇。眼瞅大功将成,难道竟要因那燕王姑息纵容,化作泡影不成?”
红绡静待她发泄,见其气息稍平,才缓缓开口:“十三娘,稍安勿躁。官场倾轧,岂是快意恩仇的江湖?燕王扣着柳守备不动,未必是护他。”
十三娘赤红着眼看向红绡,“不是护他?那是什么?”
“钓鱼。”
红绡轻吐两字,指尖沾了点溅出的茶水,在光滑的案面上画了一个圈。
“柳守备大抵是钓钩上的饵食。燕王真正图谋的,或是潜藏在暗处的庞然大物,或是那些与他狼狈为奸、尚未现形的同党。”
红绡的话令十三娘怒火稍歇,却生出更深的寒意与恐惧。
十三娘闻言,眼中血丝愈发浓重,寒意与不甘交织着涌上心头,“究竟要等到何时?!我儿可还在燕王手里!我等谋划十数载,难道只能换来个‘等’字?!”
红绡素手擎起案前茶盏,朱唇微启轻拂浮沫,眼帘低垂,将眼底的机谋与不耐尽数遮掩。
“十三娘,越是此时,越需忍耐。妄动,只怕正落入他人彀中。此事,还得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呵…”
十三娘惨笑一声,“二十年了!从黑云寨焦土那日算起,还不够长吗?!忍耐…忍耐换来的是什么?是仇人步步高升,是子孙身陷囹圄!”
她霍然起身,双掌重重按在案几之上,倾身向前,眼底血丝密布,目光剜着红绡那张精致面容。
“红绡姑娘,自你我相识起,便尽心尽力替我筹谋。昔日我曾疑心于你,你只言与柳守备有不共戴天之仇。…可你究竟是何身份?为何对这些官场把戏如此门清?又为何…能在这风月场中如此从容?”
此时,红绡脸上的温婉淡然终是淡去几分,显出恰到好处的无奈。她搁下茶盏,坦然迎上十三娘的目光。
“十三娘疑我,也是人之常情。奴不过是一介身不由己的浮萍,在这翠云阁迎来送往,见的腌臜事多了,自然懂得几分自保的皮毛。帮你们……
或许只是…见不得这世间再多一桩骨肉离散的惨剧,徒增几分无谓的悲声罢了。但求莫要…重蹈当年覆辙。”
这番真真假假的言辞,非但未消十三娘心头疑云,反令她心中的憋闷之感翻涌难抑。面向红绡的平静面容,郁气难消,索性抓起冷茶一饮而尽。
“好个‘徒增悲声’!好个‘重蹈覆辙’!”十三娘掷碎手中玉盏,声音嘶哑,“承蒙红绡姑娘今日‘指点’,十三娘‘没齿难忘’!”
语罢,愤然转身,珠帘被她撞得噼啪乱响,挟着决绝怒意消失在门外。
红绡走至窗边,眼见十三娘愤慨的身影消失于街角人流中,面上的凄婉无奈早已被平静取代。她轻阖门扉,隔绝了外界的喧嚣。
室内复归寂静,唯有更漏滴水的声音清晰可闻。
“出来吧。”红绡淡声道。
雅室角落的阴影微起波澜,昭翎悄无声息地现出身形。
“她信了?”昭翎低声问。
“管她信否?柳守备已成困兽,黑云寨浮出水面,不过是替我等牵制燕王罢了。”
红绡旋过身来,莲步轻移至妆奁之前,素手拈起那柄羊脂似的象牙梳,对镜挽弄鬓边青丝。
镜面深处,她的眉眼轮廓忽然洇开一片湿漉漉的青灰。
原是窗外骤雨斜侵,水痕在镜背蜿蜒爬行,将菱花格外的檐角飞泻的银线,拓成了晃动的流光。雨珠从镜缘无声滑落,拖曳出冰凉的轨迹,恰映在她的颊边。
……
“雨霖复至。苍梧…何时能太平?”
雨声淅沥,眼前的白纱被湿气洇得半透。雨滴顺着指缝滑落,凉意在若嵁掌心晕开。她无意识摩挲腰间梅枝玉扣,温润光泽在指尖流转。
三日前,与红绡以棋推演当前局势。燕王下一步,该是顺理成章的擒拿柳守备,破除军械失窃的迷案。
然燕王至今按兵不动,若存着引蛇出洞、钓她这个幕后主使的心思,终究是要空等一场。
窗外本就阴沉的气流被那番玉石俱焚的宣言搅动得更加不安,远处闷雷滚动,仿佛呼应着室内的肃杀。
“雨霖复至。苍梧…何时能太平?” 低语消散在淅沥雨声中。
湿气洇透了若嵁眼前的白纱。檐珠顺着指缝滑落,凉意在她掌心晕开,渗入肌理。右手无意识摩挲着腰间那枚梅枝玉扣,温润的光泽在指尖流转,却无半分暖意。
思绪如窗外雨丝,纷乱交织。
此前与红绡的棋局推演,清晰在目——
燕王的下一步,本该是顺理成章地擒拿柳守备,撕开军械失窃的迷雾。然三日已过,王府方向竟无半点风声。
指尖描摹着玉扣冰凉的纹路,若嵁眸光渐深。
引蛇出洞?
燕王按兵不动,莫非是存了钓她这个幕后主使的心思?
若真如此,他注定空等。她行事素来周密,层层遮蔽,如同隐于迷雾之后。非要细究何处可能留下破绽,引他疑窦……
思绪骤然卡顿,指尖的玉扣触感陡然变得尖锐,猝不及防地刺穿了记忆的屏障。
翠云阁……
月旬前那个雪夜,因纨绔争风导致自己重伤昏迷的脑后重击……
除了那双碾过琴身的麒麟纹靴,此刻,翠云阁那夜的乱象竟前所未有地清晰起来。
当时,柳衙内分明是站立姿态,身体却突兀地向前猛扑。
那姿态……绝非寻常失足。
他的膝弯……分明是遭受了来自侧后方的重击。
若嵁的心猛地一沉。
盖因这猝不及防的一击,才令他失控撞来。
事发仓促,人人慌乱。但此刻,被强行拼合的记忆碎片中,一个被忽略的细节骤然浮现——
在意识坠入黑暗前的一瞬,眼角余光分明瞥见角落的阴影里,曾悄然立着一道挺拔的身影!
……深目高鼻的异域轮廓,带着格格不入的冷硬气息……
昭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