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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碣石调·幽兰(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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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使己身失忆的元凶竟是昭翎?!

指腹收紧扣住腰间梅枝玉扣,温润玉石硌得指骨生疼,似是警示。

昭翎既听命于红绡,那她,对此是否知情?抑或正是受她指示?

然,她一介弱质女流,欲取自己的性命,何必如此大费周章?重伤失忆后,自己初上翠云阁时,红绡的关切亦不似作伪。

其后,有万般机会再下杀手,却仍甘愿为自己驱使,所图究竟为何?

思绪随窗外的雨丝一同被风搅乱,纷乱无章。若嵁忽感脊背寒意骤生,后怕如蔓草疯长,缠得指尖发凉。

万幸!

昔日因残忆蒙尘而生的惶惑,以及藏于心底的脆弱呓语,始终未曾吐于红绡耳畔。否则,必些因此坠入永夜深渊,万劫不复。

且闻红绡那洞悉官场机变的谈吐,以及操弄人心的手腕……既非寻常风尘女子所有,亦非江湖草莽杀人所具。

窗外的雨,似乎更冷了。

若嵁抬起的指尖触及被雨水洇湿的白纱边缘。心中盘桓已久的疑窦,终是挣脱了所有侥幸与迷雾,清晰地浮现出来:

红绡……究竟是何身份?

……

翠云阁

烛火摇曳,幽影在红绡惨白的面颊上明灭不定,妆奁深处,一块褐如沉铁的狼髀石泛着冷冽光泽。

笃笃笃——

叩击声自身后响起,红绡收拢五指,将那块带着塞外寒意的信物藏于掌心。

她尚未来不及掩饰眼中惊惶,昭翎已然迫近。他自袖中掣出一截以赤红火漆封缄的竹管,其状纤细若指,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径直按进红绡冰凉颤抖的掌心。

“‘家中’来信。风隼日夜兼程,奔波至今才送到。”昭翎声音几不可闻,“……北边,不太平。”

红绡接过竹管,指尖因冰凉触感而微微发颤,僵硬地捏碎火漆,抽出卷细的薄绢。绢上是用特殊颜料写的文字,扭曲如蛇行,在昏暗光线下几乎隐形。

快速掠过几行字,红绡眼底不复先前的平静。握着绢纸的手指收紧,薄绢在她掌心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声响。

密函讯息不过寥寥数语,却令红绡一时恍惚,不知所措。

“信上说什么?”

昭翎追问,自红绡剧烈收缩的瞳孔与骤然紧绷的身体中,觉察事态不妙,心也沉了下去。

“上谕。

辽东有变。命我等务必在旬日之内,搅乱苍梧乃至燕藩后方!

军械案、柳守备、黑云寨…皆是可用之棋!不惜一切代价,制造混乱,牵制燕王精力,使其无暇东顾!”

红绡将薄绢凑近跳跃的烛火,火苗顷刻吞噬了几行致命文字,化作一缕扭曲的青烟。灰烬飘落在妆台上的铜镜前,映着她惨白如纸的脸,似是不祥的谶语。

她闭上眼,强压下内心的惊骇。再睁开时,看向昭翎的眼神再无半分柔媚风情,唯余冷酷底色。

然而昭翎却在那冰冷的底色下,就窥见了深处翻涌的痛苦漩涡。他踏前半步,声音低沉而残酷,字若重锤砸在红绡早已不堪重负的心上:

“此刻若退,满盘皆输!”

红绡攥着狼髀石的手,因过度用力而骨节发白,坚硬粗糙的边缘嵌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楚。

昭翎却不愿留她喘息的余地:

“红绡,我知你倾慕那瞎了眼的琴师。其智计谋略着实令人甘拜下风。若你舍不下她,事成之后将她敲晕带走便是,总好过让她死在乱局里。

可一旦任务失败,他们的手段,你可比我清楚。切记,你阿弟的生死系于你的一念之间… …”

昭翎之言,将红绡那点不合时宜的念想碾得粉碎,唯余焚尽退路的决然:

“好…好…好…既然如此,那就把苍梧的水彻底搅浑!搅得天翻地覆!!”

此言既出,恰似金戈挑破铅云,刹那间风云色变。天边惊雷轰然劈落,震得雕花窗嗡嗡作响,烛火亦在狂风中明明灭灭。

红绡起身,藕荷色绸丝的衣袂拂过震颤的窗棂。

十里外,县衙囚室

坚硬铁栅被一双痉挛变形的手死死抓住,指甲刮擦着粗糙的铁锈。

牢房内湿冷刺骨,霉斑爬满石墙。油灯昏黄,空气里弥漫着腐朽绝望的味道。

柳衙内蜷缩石榻一隅,身躯簌簌如惊弓之鸟。

身陷囹圄数日,虽仗着父亲荫庇,未遭刑具加身,然囚室昏黑如永夜、死寂沉沉。唯有鼠啮木梁、虫蛀腐木之声,自暗处丝丝缕缕漫来,一寸寸啃食他惊惶欲碎的魂灵。

燕王周放离以暴烈嗜杀闻达于天下,传闻还行过屠城灭族之事,其凶残行径铁证如山,绝非世人妄言揣测。

与其落入这“活阎王”手中,受尽酷刑,不如……

柳衙内眼神涣散地看向横梁上那根粗粝的麻绳。

“爹!救我——” 涣散的目光骤然聚焦,发出瘆人的幽光。

他猛地扑向铁栅,指节死死抠着栅杆,青筋暴突,发出“嗬嗬”低喘。

“不是我!冤枉!我分明…未曾取他性命!是那腌臜奴才阿松!下贱胚子!攥着我的把柄讹诈,我才…才随手挥鞭惩戒。抽他…抽得他哭叫……”

攥紧的手指稍有松懈,他整个人便瘫软在地,干呕起来。

“……后来…后来他就没了声响,直挺挺瘫在地上…他还有气的…定是他装死构陷我!爹…爹……”

长时间的嚎哭令柳衙内声嘶力竭,头晕目眩时,眼前再现那日鞭打阿松的场景。在他转身离开之际,偏僻街角有一个本不该踏足与此的人。

藕荷色、衫裙——

“红绡!”柳衙内的恐惧被怨毒替代,“是她!翠云阁那个贱人!红绡!她在那儿!她看见了!她全看见了!!

阿松…阿松是后来才死的。肯定…肯定是她补的刀!对!是她!是她杀了人!是她栽赃给我!都是她!爹!你要信我!信我啊!!”

嘶哑的吼叫在空荡的牢狱中徒劳地冲撞,最终被无边的死寂和那永恒不变的水滴声吞噬。

柳衙内摇摇晃晃站起,搬过木凳,踩了上去。冰冷粗糙的麻绳套上脖颈,激起剧烈战栗。

他踢翻了脚下木凳。

意识沉沦前,红绡静立暮色中的脸,那抹冰冷的藕荷色,在他涣散的瞳孔中重叠、凝固。

他伸手去抓,最终也只抓到了虚空中的冰冷绝望。

翌日

翠云阁小倌阿松、龟公横尸案,终以柳衙内自戕谢罪画下句读。

此讯如惊鸿掠影,自朱门绮户间逸出,飞入市井巷陌,引得茶肆酒坊间议论声浪翻涌,恰似沸鼎烹油,久久不息。

暗卫禀报柳衙内于狱中悬梁时,周放离正执笔批阅军报,闻言毫无动容,留墨汁在宣纸上洇开。

“知道了。”

柳衙内?

一个仗势欺人的纨绔,两条人命案不过是顺手扯出的藤蔓。他真正要揪的根,是藤蔓后面盘踞的老树。

死了,省得费事审问,也断了柳守备一条无用的臂膀。棋子已废,无足挂齿。

奔走相告的喜讯,透过窗棂缝隙传入北城陋室。

若嵁静坐,指尖无意识划过琴弦,未成曲调。柳衙内如此结局,可叹?可悲?可怜?

抑或皆有。

溯洄推演红绡身上的疑点——未知来历、柳衙内的威胁、手背的抓伤以及伪造的情史,足可推断,阿松之死与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当真是,多行不义必自毙。

未成调的哀戚嗡鸣在陋室低徊,似是对那纨绔短暂一生的最后叹息。

报信差役疾驰的马蹄声踏碎清晨的湿冷,点燃了市井巷陌的议论之火,飞速掠过坊市,涌入守备府森严的高墙。

门房接过盖着县衙大印的文书,只看一眼,便面无人色。连滚带爬地扑向内院,却在通往正厅的回廊前被大管家截住。

“噤声!你想找死吗?!”管家压低声音,又惊又怒,“大人一连几日未曾安眠,刚服了安神汤歇下。此刻惊扰,是想让老爷立时气死过去?!”

几个闻讯赶来的心腹幕僚聚在偏厅,个个面色灰败如丧考妣。他们交换着惊惧的眼神,最终落在最受信任的师爷身上。

师爷捧着那页薄纸,手抖得几乎拿不住,纸上寥寥数字重逾千斤。他痛苦地闭上眼:

“此事,瞒不住多久……但,至少等老爷醒来,由我,缓缓告知。”

众人默然点头。府中无人不知,老爷对那不成器的独子是何等溺爱深沉,此讯如同剜心,足以让这位手握重兵、城府深沉的老将顷刻崩溃。

守备府内,仆役们被勒令噤若寒蝉,行走间只闻衣袂摩擦的窸窣声,人人屏息垂首,唯恐触怒那即将爆发的雷霆。

府外,市井的喧嚣却已如野火燎原,肆无忌惮地烧灼着守备府的威严。

内室厚重的门帘被掀开。

柳守备揉着发胀的脑袋,难掩憔悴地踱入正厅。他敏锐觉察厅内异样的死寂,以及心腹们躲闪的目光。不祥的预感陡然升起。

“何事?”他声音沙哑,目光却仍旧锐利地扫过垂手侍立的管家和师爷。

陈师爷喉头滚动数次,嘴唇嗫嚅,终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将那页迟来的噩耗高高捧过头顶,未及开口,已是老泪纵横。

柳守备伸手刚要接过,身旁尚带余温的茶盏“哐当”坠地,碎瓷四溅,滚烫的茶水泼湿了官靴下摆。

他脸上的血色褪尽,煞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身体晃荡,被身后之人一把扶住才未栽倒。

“吾儿…吾儿啊——”

一声凄厉绝望、不似人声的悲嚎终于冲破喉咙,在死寂的厅堂里炸开,充满了刻骨的痛楚与不敢置信。

柳守备跪地捶胸,一声哀鸣撕裂空气,满是失子剧痛与惊惶,声浪如雷,震落浮尘,惊得烛火乱颤。

他唯一的儿子…没了!

柳守备瘫倒在冰冷地砖上,粗喘呜咽回荡于死寂厅堂。鬓发散乱,涕泪横流。

“滚!都滚出去!”

管家仆役如蒙大赦,慌忙退避。

厅门紧闭,唯余烛火噼啪与柳守备破碎的呼吸。他蜷缩着,眼前尽是儿子身影,绝望如深渊吞噬。血脉断绝,半生筹谋尽化齑粉,前路尽墨。

冰冷与僵硬将他从悲恸中刺醒。他挣扎起身,踉跄扶住冰冷紫檀桌案,指尖虚脱。

目光无意扫过桌面一角。

一方素白信笺突兀出现。

纸色刺眼,边缘泛着冷光。

更有一缕清冷甜香,丝丝逸散,穿透他麻木的哀伤,攫住了心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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