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外有一片茂密竹林,池鸢就站在竹尖之上,与远处的两道身影对峙。
月光如银,错落在竹影之间,老者和少年分别端立在两棵竹枝上,清风拂过,两人的身形也随竹枝上下晃动。
老者一张脸皆被斗篷罩住,藏在黑暗中的那双眼睛,如猎鹰一般紧紧盯视着池鸢。
少年人脸上的黑布被风吹起一角,露出白得近乎透明的耳廓,一阵风路过,改变了竹枝倾斜角度,让少年的眼睛暴露在月光下,也就那一瞬,少年的双瞳似蛇眼竖起,反射出比月色还冷的光。
“两位为何而来?”池鸢出声询问。
少年人没有任何反应,老者倒是动了一下,他伸出干瘦得只剩骨架的右手在胸前比划了一下,便开口说话。
“咔——咔咔——”
老者的声音犹如一把卡住弦的二胡,嘎吱嘎吱,听得人头皮发麻。
池鸢不由敛起眉:“你是哑巴?”
老者举在胸前的手微微一顿,漫天飘落的竹叶中,有一片突然偏离的轨迹,旋转着朝池鸢飞来。
池鸢冷哼一声,竹叶悬停在她面前,分裂成两截坠地。
“不会说话,那便当你是哑巴。且听好了,无论你们为何而来,是谁派来的,惹到我,今夜都别想离开。”
话音一落,周围风声顿止,老者和少年还没有反应,从客栈飞出来的段雨便哈哈大笑起来:“好气魄,当真是好气魄,不愧是鼎鼎大名的鬼笛仙子,如此气魄,当真是让人叹服!”
“主人,您没事吧?”薄薰落在池鸢身边。
段雨将晚栀放到竹林外,独身走进竹林:“池鸢姑娘,我知你本事大,但驭虫师非寻常人,遇到他们,你可千万要小心。”
段雨步子踩得极慢,红色裙底下有一圈绘着五毒图案的黑色花边,在没有光的树影下,裙摆上那些虫蛇绣纹好似活了一般缓慢扭动。
池鸢没有回话,更没有看她,而是看向老者不断开合的嘴。
“主人,那老头是在和我们说话吗?”薄薰侧过身,好奇瞧看。
就在这时,周围飘落的竹叶,突然都定在了半空,随后,天地之间就慢慢浮现出一道道由蛛丝编织的密网。
“这……”薄薰怔了怔,又立马咧嘴笑:“不错,能躲过我的眼睛,倒真有点意思。”
密网重叠交织在竹林与客栈之间,纤细雪白的蛛丝上,逐渐汇集来许多黑点,是客栈里的蜘蛛都追出来了。
薄薰抬起那只被蛛丝缠过的手,腕上的痕迹已经很淡了,但仍留有一丝灼烧感。
“主人,千万不要被这些蛛丝缠到。”
池鸢轻轻颔首,指尖燃起一点星芒拂落在薄薰手腕,星芒坠落,红痕转瞬消逝,连带着灼烧感也随之消失。
薄薰转了两下手腕,啧啧称奇:“这伤我的法术都治不好,主人一出手就能轻松解决,还是主人厉害!”
“我的功法恰巧克制此物罢了。”
池鸢屈指一弹,一道冰凌破空而去,“嘣”的一下,周围蛛网尽数被撞裂,可即便被撞碎,断掉的丝线还缠着冰凌不放,直到重叠的蛛网将冰凌越缠越厚,最终在老者三丈开外停下。
那些破掉的蛛网很快就恢复如初,冰凌在蛛网缠绕的丝茧中剧烈颤动,还没挣脱出,便被蛛网挤压成一摊水汽消散。
薄薰目露疑色:“主人,我怎么觉得这蛛丝越来越厉害了?”
“能有多厉害。”池鸢指尖轻抬,一道冰凌再次浮现。
看到这一幕的段雨,飞上竹枝道:“妹妹快别白费力气了,这般打下去,内力耗尽都不一定打得完。”
“妹妹……?”池鸢转眸看向段雨,“不知我和段姑娘,什么时候熟稔到可以用姐妹相称了?”
段雨咯咯一笑,眉眼妩媚飞挑:“池鸢姑娘真是见外,都到了生死与共的地步,还不能以姐妹相称吗?”
“生死与共?”池鸢冷笑一声,看向远处的少年和老者,“就凭他们?”
“呵呵呵……池鸢姑娘说得对,就凭他们怎可能对你产生威胁,不过,你可能不知道六眼鬼蛛的厉害。”
六眼鬼蛛?不待池鸢问出口,一道雪白蛛丝就朝她迎面射来,池鸢抬手一挥,蛛丝虽断,却在一瞬分裂出无数根细小丝雾,这般距离根本来不及躲避,眼看丝雾就要近身,段雨突然冲到池鸢面前,为她挡下雾化的细丝。
“滋”的一声,白雾蒸腾,段雨的衣袖直接被汽化,露出藕似的娇嫩玉臂。
池鸢心中一惊,不是惊讶段雨的行为,而是惊讶这蛛丝的伤害力。
隔着衣物,段雨没受到任何伤害,但她却假装受伤故意往池鸢怀里倒,在肩膀被一双略显冰凉的手扶住时,双眼直接笑成弯月。
“我没事,不必担心。”段雨倚着池鸢的手,轻声道:“妹妹不知,这六眼鬼蛛和西域鬼蛛很像,怪我眼拙,一开始没将它认出,还错以为是变异。”
池鸢沉思一瞬,将段雨推给旁边的薄薰:“这蜘蛛有何门道?”
就在池鸢将段雨推出去的那刻,蛛丝再次来袭,危急时刻,段雨反握住池鸢的手,从袖中抽一张黑布,将蛛丝包住甩飞出去,黑布飞出去的瞬间,就化作一团青火将附近密布的蛛网点燃,只可惜燃到一半,就被蜘蛛喷吐的蛛丝熄灭。
“这蛛丝居然不怕火?”这下池鸢是真惊讶到了。
段雨掩嘴轻笑:“妹妹别怕,我知这六眼鬼蛛的软肋,我来帮你对付它。”
“可你不是受伤了吗?”池鸢挣开她的手。
段雨眸光转动,在池鸢看不到的角度,露出一抹狡黠的笑:“适才只是被那雾化的毒气熏到了,一时犯晕就没站太稳,妹妹不要担心。”说完,段雨扬起右手,银铃镯无声晃动,一股混杂浓烈香气的白雾从中散出。
白雾顺风而去,闻到香气的蜘蛛纷纷从蛛网坠落,趁此间隙,段雨在手脚上抹了些绿色粘液,拔出腰间短刀,向竹林东南角俯冲。
周围一切都是白茫茫的颜色,翠绿的竹林,灰败的客栈,都被雪白的蛛网掩埋,若是忽略掉那些上蹿下跳的蜘蛛,仿佛下了一场大雪。
段雨脚踩蛛网,一边冲一边斩,那些触及灼烧的蛛丝对她不再起效。
等冲到了竹林的东南角,没想到层层叠叠的蛛网背后,竟然是一个巨大的丝茧。
丝茧下宽上窄,表体有几道缠绕的血色丝线,宛若人的心脏,不断震颤跳动。
丝茧周围密布一圈背部有黄纹的蜘蛛,见段雨杀来,齐齐挥动螯肢向她示警。
段雨还未靠近,那些闻了香味疲软的蜘蛛,再次生龙活虎,它们飞速结网,一窝蜂地朝段雨涌来。
对于段雨的行动,远处的老者和少年皆是置若罔闻,即便在段雨为池鸢挡招之时,两人目光也没从池鸢身上移开片刻。
但在段雨离开后,老者举起双臂,对着池鸢无声的念了一段咒语。
随即,周围的蛛网好似活了过来,互相缠绕,结出一面面巨网朝池鸢扑袭。
“哼,雕虫小技,还敢在本姑娘面前班门弄斧!”
薄薰抬手一挥,莹光浮动,飞来的那些蛛丝瞬如撞碎的珠玉,零零散落一地。
老者面露惊色,只可惜薄薰的动作太快,萤光也几乎是一闪而逝,都没看清她如何出招,蛛丝就碎了,不仅碎了,附带的灼烧效果也没了。
少年见状,飞到老者身前,朝他打个手势,老者立刻颔首,卸下身后的布包,从里面抽出一把骨制的权杖。
那权杖通体漆黑,倒影月光,发出一阵幽蓝辉光,权杖最顶端是一颗人的头骨,头骨极小,像刚出生的婴儿那么大。
老者快速默念术语,头骨那一对黑洞洞的眼睛逐渐亮起红光。
旋即,分布在竹林八个方位的大丝茧同时颤动,雪白的丝茧中,能清晰看见一只巨大的黑红色的蜘蛛在茧中不断挣动。
随时间推移,那只半人多高的蜘蛛轮廓越来越明显,丝茧也被它越挣越薄,几乎可透过丝茧看见它生满倒刺,宛若刀锋的螯肢。
瞧见这一幕的段雨脸色微变,但被小蜘蛛缠住一时难以脱身,还没想出办法,只闻“咔嚓”一声脆响,巨型蜘蛛便破茧而出。
与此同时,其他七个方位的蜘蛛也在同一时刻破茧。
霎时,一股难以形容的异味弥漫在竹林之间,那气味浓稠得几乎是肉眼可见,像一阵土黄色的雾障,不仅遮挡视线,入鼻之后,喉咙如火灼疼痛难忍。
巨型蜘蛛生有八腿,每一只腿都有成人小臂粗壮,其上一根根倒刺锋利如刀,随蜘蛛爬动,一点点张开。
它头上有六只眼睛,眼瞳血红,其内有黑色纹路。
离段雨最近的那只六眼鬼蛛,在破茧那一刻,第一时间便锁定了她。
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巨型蜘蛛破茧之后,周围的小蜘蛛也变厉害了,不仅能灵巧躲过段雨的攻击,吐出的蛛丝硬得连刀都斩不断。
还没打几轮,段雨手脚就被蛛丝缠绕,趁还能动,她赶忙摇动银铃镯,无声铃音震开,反倒激得巨型蜘蛛暴怒,朝她快速爬来。
就在六眼鬼蛛的螯肢即将贴近段雨脖颈之时,一道冰凌从远处射来,“叮”的一声,冰凌撞在六眼鬼蛛的螯肢上,螯肢毫发无损,冰凌却撞得四分五裂。
然而下一刻,散碎的冰凌冒出丝丝霜雾,笼罩在六眼鬼蛛的螯肢上,六眼鬼蛛挥爪的动作一僵,六只眼睛同时倒映出螯肢上结出霜花的奇异景象。
此刻,段雨和六眼鬼蛛的距离只隔三尺,如此近的距离,段雨脸上没有任何恐惧之色,反而,她唇角还翘得老高,一副陶醉神情。
“多谢池鸢姑娘出手相助,小女子身无长物,无以为报,可否让小女子以身相许?”
沉寂的竹林,段雨的声音回荡了许久,直待六眼鬼蛛螯肢上的霜花盛开,池鸢的声音才终于传来。
“以身相许?女子也能以身相许吗?”
段雨轻笑一声:“当然能,只要池鸢姑娘愿意,就没有不可能的事。”
“很可惜,我不愿意。”
“呵呵呵,没关系,不愿意也没关系,我可以用别的方式报答姑娘。”
“哼,怎么不喊妹妹,又喊姑娘了?”
段雨听言眉目一喜:“我以为……我以为妹妹不喜欢我这般喊的,原来妹妹喜欢的,太好了,那以后…我便喊池鸢妹妹了?”
“先顾好性命再说吧。”
池鸢声音淡去,绽放在六眼鬼蛛螯肢上的霜花也随之凋零。
“啪”的一声,霜花坠地,碎成粉末,六眼鬼蛛的螯肢再次向段雨挥动。
池鸢为段雨争取这么久的时间,段雨却似傻了一般,任由蛛丝困缚,待在原地不想办法脱身。
看着挥来的螯肢,段雨微微挑动眉梢,果然,一片雪色之中有银光快速飞来,那是一柄通体晶莹似冰似玉的宝剑,剑身飞过之处,银光流泻,周遭一切蛛丝,皆被光芒湮灭。
察觉危险的六眼鬼蛛,即刻收了螯肢,在它收去瞬间,灵兮剑也擦着它的头颅飞过。
段雨一脸惊愕地看着飞在空中的灵兮剑,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妹妹的这把剑……可真是好剑啊,要是我……”
不待段雨说完,六眼鬼蛛突然朝她吐了一口蛛丝,那一口蛛丝直接将段雨淹没,与其他蛛丝不同,这巨型六眼鬼蛛的蛛丝宛若活物,沾在段雨身上,如蛇一般将她紧紧缠缚,直至成茧。
“铮”的一声剑鸣,灵兮剑穿梭在雪白的蛛丝之间,不过片刻,那些蛛网就如水一般溶落,和地面的小蜘蛛尸体一起堆积。
雪白落去,竹林终于得见天月,地面上唯剩那八只大鬼蛛,以及缠住段雨的大茧。
灵兮剑飞回池鸢手中,不断溅落的银光星辉,胜过天上的明月。
老者举着骨杖,一脸惊诧地望着池鸢,少年人与老者站在同一根竹枝上,虽蒙着脸,但能从他眼神中看出,他亦是一脸惊愕表情。
老者惊诧了一会,将骨杖举至胸前,一阵术语过后,又将骨杖重重磕向半空,半空中明明是空无一物,但骨杖落空的那一刻,似撞上什么无形之物,阻滞了片刻,接着,周围风向就变了,变得又急又乱。
疾风卷起大片竹叶,在空中打起旋儿,渐渐的,天上有乌云涌来,将月亮遮住,此情此景,正如那夜客栈一模一样。
池鸢看向被遮住的月亮,执剑而起,对远处的两人说道:“看来那天,真的是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