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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流民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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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秋宫正殿,百枝凤烛高燃,红光映壁,映得金漆飞凤几欲振羽欲翔。金丝帐幔微曳,宫人屏息而立,殿中一片肃然。

鎏金凭几后,刘肇半倚榻上,衣袂半卷,神情懒散而凉薄,指节有节奏地叩击案面,叩声如雨打铜磬,催得众人心惊胆跳。

今日乃七夕佳节,后宫例设乞巧之宴,本该琴瑟合鸣、灯影摇曳。可天子却临时召集众嫔妃入殿,开口便抛出一道政务密折:

“有司奏报:南阳大旱,水脉枯竭,百里赤地。今数千流民涌入京畿,民心浮动。”他眸光似笑非笑地扫过众人,语气不疾不徐,“若交由你们处置,当如何应对?”

言语轻描淡写,实则玄机暗藏。这不止是一次临幸前的点卯,而是一场无形的较量:“若朕不在,谁能代朕驭局?”

凤座上,阴陶缓缓起身,身着朱纱织金凤袍,霞帔垂地,凤冠摇曳。她轻抚腕间鎏金鸳鸯镯,唇边带着合时宜的温婉笑意,声音却冷得像霜。

“流民乱京,动摇社稷之根。”她话音清脆,“臣妾以为,当即遣禁军围堵洛阳四门,凡有聚众闹事者,斩首示众,悬城门而警。”

话音落地,殿中一静,连御案前的朱笔都止住了跃动。

刘肇没表态,只缓缓执笔,在竹简上勾下一道朱痕。那笔锋极细,像刺在风中。

阴陶似仍不甘,笑意更深:“且可令司隶校尉盘查街巷流民,凡无通传验牒者,皆归为官奴,令其服徭役偿粮债,省得生事。”

这番话一出,殿内温度骤降。

那是一种将人如牲畜编排的冷酷言辞,连殿角守立的内侍都不由低头避开。

众嫔妃之声皆为,平庸与噤默。

李贵人闻言,怯怯启唇,像是鼓足勇气才开口:“或可…设粥棚赈济,予民一线活路......”

“然后呢?”阴陶眼角挑起,讥笑不止,“让他们赖在洛阳不走?贪食不肯返乡?你是打算把皇都变成乞丐窝?”

她轻叩案几,护甲敲在漆面上,发出刺耳声响:“妇人之仁,不足为谋。”

王美人小声提议:“或许可遣使发路费,助其还乡,不失体面……”

阴陶冷哼:“你以为国库是聚宝盆?你这等养在深宫不知米贵的娘子,若真让你主事,怕是半月就得破产罢。”

众嫔妃闻言再无一语。偌大一殿,唯余烛火噼啪作响。

此刻,邓绥安静地跪坐于末席,身着石青色浅绣罗衫,鬓发如云垂肩,宛如画中人。

她指尖在茶盏边缘轻轻摩挲,素瓷上细致的金描龙纹,映着她沉思的眉眼。

她心中已有十策可破此局,皆源自前世社会学课堂上的“流动人口应对机制”,但她清楚:此时言语若太早,只会激化宫中波澜。

阴陶一身霜刃,正求机会当众示威,若她贸然出言,便是落入其设好的锋芒之中。

于是,她不语,静坐。

她的沉默,是有力的沉潜,是乱流未起前的静水深流。

刘肇的目光淡淡扫过众人,停在她身上时,不动声色地缓了几分。他看见她未动,却也未惧。

他唇角轻抿,指尖敲案的节奏停下了。好一个邓绥。不动如山,藏锋于鞘。

他想知道,她何时拔剑。

也许,他正等她开口。可她偏偏先让风静下来。

“邓贵人。”天子端坐不动,冕旒下的目光如冷玉透光,突兀地落在末席,“你意下如何?”

言出如箭,众人神色一凛,邓绥缓缓抬眸,唇边无波,心却知,这一刻,早晚要来。

她先起身,向阴陶一礼,姿态温顺却分寸拿捏得宜,如溪边柳,不与风争,却能映月。

“妾以为,此事当循三策分步处置,方可解局。”

她取出随身绢帕,展于凤案之上,指尖蘸茶,清清淡淡地在素白之上画出简图。

“其一,”她一边画一边缓声道,“于洛阳四郊设‘安集所’,依地势分三至五处,收容老弱、病残、妇孺。青壮者则登记造册,分类造册,妥为安置。”

这一笔,正落在四城角落的梅花点上。

刘肇微蹙的眉头松了半分,这分明是她从后世“临时安置区”中化来的思路,只是化繁为简,古法新用,滴水不漏。

“其二,”邓绥将茶盏轻旋,露出第二幅图,“设‘工役台账’,兴修漕渠、城墙、道路、仓廪。凡流民,皆可依力投工,日给米一升、薪钱三文。”

她指尖一点那“工”字,语声微扬,眼底藏锋:

“如此,既安百姓,又有功业。妾以为,此为‘以工代赈’,可比‘施粥散钱’强百倍。”

阴陶冷嗤一声,金护甲划过凤案漆面,冷冷插话:“说得好听。那数以万计的钱粮从何而出?难道让朝廷自掏空库?”

邓绥却不急不躁,神色沉静如水潭之月。

“其三,”她拈起最后一角帕绢,轻轻展开,薄如蝉翼的帛面上,是她亲绘的激赏图式,“请富户捐粮。凡捐百石者,赐‘义民’金匾一面;捐千石者,其子孙可入太学——”

言未尽,殿中已响起一片轻呼。

这是将现代“税收抵扣、公益勋章”之法,化为汉制体系下的荣誉激励,且比单纯征敛更得人心!

阴陶冷笑敛去几分,王美人与李贵人则微微侧目,不敢置信地看着那位静默许久的邓贵人,仿佛方才才第一次真正看见她。

刘肇唇角勾出一抹似笑非笑,忽地俯身,亲手执起朱笔,于邓绥所绘帛上,补下四个大字:

“赦免逃税”。朱砂落帛,如点睛一笔。

“若欲劝民归乡,”天子语声沉着如钟,“当先赦其旧债。凡原籍因旱灾受难之地,今岁田租一律全免。如此,才有归心可循。”

邓绥神情微震。

这是她未出口的“灾后重建”法则。后世灾区政策中关键的一环,竟被他一语道破、反推入策。

她垂眸,不由拢紧衣袖中那枚隐隐发热的铜匜。刘肇这一笔,不仅是策论上的锦上添花,更是心意相通之笔,他在回应她,也在考她是否识得他心。

殿中一时寂然,所有人都被那份从容不迫、层层剥解的应对策法震住。

阴陶眸光微敛,手中镯玉却无声旋动,像是在掩饰攥紧的力道。

凤案之后,刘肇随手将朱笔搁下,目光投向灯火映出的邓绥身影,语气清淡:

“此策,朕准了。”

他顿了顿,补上一句:

“并命尚书台三日内拟旨颁行,‘三策一赦’,并称‘洛阳安流令’。”

言罢,他瞥向邓绥,一如在宣告:

这道令,不仅安流,更定了后宫之势。

阴陶脸色顿时沉如铁釉,指节在玉案之下暗暗绞紧。她霍然起身,凤冠上垂挂的珠络随之颤动,撞击出一串清脆如冰的声响,似要打破殿中方才凝结的沉寂。

“陛下,”她缓缓开口,声调不高,却如寒潭泛起的涟漪,层层压下,“邓贵人屡屡插手政事,莫非……已忘了妾身乃六宫之主?”

她字字带锋,尾音微挑,似在温声质问,实则冷刃试探。

刘肇不疾不徐地把玩着手中茶盏,指尖轻抚盏沿,一圈圈水痕晕开在指腹。他似笑非笑地看了阴陶一眼:“方才皇后对流民户籍、官奴编制也多有言议,怎的转眼就变成他人僭越了?”

“妾身出于为国分忧,自无妄议之意。”阴陶目光一转,唇角微扬,却不带半点笑意,“然贵人非中宫、非内官,反倒越位陈政,传出去,怕是要惹人话柄。”

话锋一转,已将邓绥置于“妄动国政”“破坏宫规”的危险之境。

殿中气氛瞬间凝重如寒霜压顶,众嫔妃皆低眉垂目,噤若寒蝉。

邓绥却早已起身跪伏,衣袂如水泻地,清声请罪:“妾一时孟浪,望皇后恕罪,亦请陛下降罪。”

她不争,不辩,不露锋芒,只将所有矛头巧妙引入自己的俯首姿态之中,如柔柳垂枝,表面低头,实则暗藏韧骨。

“起来。”刘肇却站起身来,语调平和,掌心虚扶一记,动作虽轻,却清清楚楚带着偏袒意味。

“皇后以六宫之主自居,自可言政;贵人为朕谋万民之策,亦属尽忠。”

他语气淡然,目光却冷得如雪,直逼阴陶心底。

说罢,他抬步离席,广袖轻扫过邓绥案前,一角素帕随风而落,悄然堕入案旁丹青。

无人注意,那绢帛翻了个面,帛背上赫然多出一行朱砂小字:

「酉时,清凉殿。带你的‘现代策’来。」

字迹飞扬,锋利如刀,似在夜色中引燃未完的风雷。

夜宴散后,清凉回廊间,宫灯如豆,檐下雨丝未歇,铺陈出一段沉沉夜路。

邓绥正欲离开,却在曲廊转角被人横拦住去路。

凤钗微晃,玉履轻响。是皇后阴陶,金色宫绣在灯影下冷光四溢。

“你以为,”她缓缓逼近,护甲叩击着掌心,声音压得极低,“掌了几句巧言,便能取我之位?取悦陛下,终归只是妃嫔的手段,而本宫,才是这大汉的小君。”

说罢,纤长的金护甲自她脸侧轻轻掠过,虽未触及,却寒意沁骨,像钝刃划过灯花,既不流血,却可留痕。

邓绥依旧垂眸不语,衣袍在夜风中微微拂动。她袖中铜匜似有所感,忽而发出一阵细不可闻的嗡鸣,那是温差触发的轻微震动,亦如她此刻将隐未显的心志。

“皇后若无他言,妾告退了。”她低声一礼,不卑不亢,转身离去。

而在不远处的廊柱阴影中,天子刘肇悄然伫立。

一株老梧桐将他身影斜掩,宫灯在他眼底映出波光。他手中轻轻摩挲着一枚玉质棋子,正是那夜“记忆重构”之局中,邓绥用来安抚他心魔的一子。

目光穿过廊灯微晃,他静静望着两位女子交锋的尾声,眼神幽深如井底夜潭,不见涟漪,却已将所有暗涌看得通透。

棋盘未收,局已悄然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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