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到北山与族长涂山逍遥汇合，族长大殿半嵌在一面巨大的石壁内，不算堂皇，也不失雅致。涂山逍遥站在殿门外，一身素色宽袍大袖，瞧着并不威严，他遥遥冲陆清止行礼，“神君安好，在下涂山大族长涂山逍遥。”

陆清止端正还礼。

“你就是柏子仁的妹妹花钰儿？”涂山逍遥转向一侧的大壮，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看向柏子仁道：“能受得住九紫离火？”

大壮一愣，神色别扭起来，将目光落向一边没有答言，柏子仁点头道，“无需担心，这次由神君主手。”

涂山逍遥未作多言，又看了眼大壮，回身朝大殿走去。涂山逍遥倚在坐榻上，散漫中又透着距离感，眼神依旧落在大壮身上，他道：“我见过花焱，英姿飒爽好儿男，你瞧着跟他不太像。”

“我叫大壮。”大壮朝涂山逍遥行了个人间的揖礼，道：“有劳族长费心。”

涂山逍遥撑着下巴笑起来，“我不费心，我就借个地方，主要费心的还是你阿兄。”

大壮蹙眉，终于抬起眼来直视了逍遥涂山，瞧着他半晌却依旧没有多言。

涂山逍遥将自己平日修炼的洞府腾给了大壮，那里面有个温泉洞连着离火，是整个涂山最热灵气最旺盛的地方。柏子仁让大壮先回去泡澡休养，剩下他和陆清止继续讨论这次治疗的具体方法和细节。涂山逍遥在一旁听了两句，没觉出趣味来，便也甩着宽袖离开了。

柏子仁终于将那几页他誊抄过的修补魂魄的禁术交给了陆清止，陆清止神色专注，看的十分快。不到一盏茶的功夫，陆清止将手里几张雪浪纸还给柏子仁，道：“师叔还真是胆识过人，一个敢医一个敢让，你们俩的确像一家人。”

柏子仁将纸收回自己戒指内，道：“当时我刚到人间不久，去了趟溟渊。本想去原来族长院子下的那块巨石坐坐，结果在巨石下发现了她，只比一千多年前我见到她时的模样大了一点点。她的魂魄被冥幽拉扯撕裂过，早没多少生机了，那些冥幽是被天机阵里成堆的魔族尸体吸引过来的……她就这样被封印了放到那里，我发现的时候封印已经摇摇欲坠，一碰就散了。”

“我当年捡到白薇时她身上也有这类可以封闭生长的封印，也是在溟渊附近的魔族坟场发现的。但她身上的封印很完好，也是被我碰到就解开了。”陆清止若有所思道。

“也许这两个法阵一脉同承，溟渊那一战魔族死伤惨重，有人想让她们活下来，于是仓皇中结下法阵等一个生机经过。”柏子仁道，当年他的天机阵以一挡万，杀死一个迷失的魔族如同杀死一头灵窍未开的牲畜般简单，他目光沉沉，眸子也黯淡了几分。

“战争只有胜败没有对错，你追随的便是你认为正确的，无需陷于过去。”七百来岁的小神君神色平静，明明这话冠冕堂皇，他说来却不由得叫人信服。

陆清止将柏子仁的注意力拉回当下，“你当时找到炼魂术残卷自己推演出了这套修补魂魄的方法，就是去冥道取回噬魂虫，让噬魂虫反复啃噬魂魄裂缝，这样你便能催动新的伤口生长，直到一点一点拼接合拢。”陆清止看着柏子仁，神情严肃。他不常笑，但日常也算不上严肃，接着道：“这方法不仅对她来说要忍受痛苦，对你来说也是巨大消耗，再加之你几进几出冥道取噬魂虫，我看师叔同楚离不分上下，也觉得活的不耐烦了。”

“小神君教训的是，所以你才来到了我身边，救我于水火嘛。”柏子仁回过神来，嘴皮子一马当先满血复活。

“何必要做到这个地步？”陆清止不解。

“那你又为什么救下白薇？她身上带着魔印，虽然陆吾只有三言两语，但我知道你想留下她应该也并不容易。”柏子仁不答反问。

陆清止无法回答，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大壮……花钰儿的兄长曾与我交好，后来在天机阵里死于我枪下。其实我一直想不通只能困住低阶修为的天机阵为什么能将他也困住，直到我在溟渊发现花钰儿的时候才想明白。他从其他战线撤回赶来赴战前，魔族在溟渊的临时大本营已经被我的天机阵席卷过一轮了。他死前没说一句话，他不想认输，所以把命抵给我，把他奄奄一息的妹妹封印了放在巨石下面让我救她。”

“你怎知……”

“他因为曾今同我说过，面对敌人只有战死和战胜两种选择。”

陆清止沉默了一会儿，道：“他在利用你。”陆清止继续道：“我看过很多次大混战时期的案卷，到溟渊大战时魔族已经是樯橹之末，你用天机阵让天族几乎未废一兵一卒，但如果没有天机阵，鏖战到最后魔族也是负隅顽抗。他清楚这样的结果，选择把修为花在这个封印上给他想保护的人留一线生机，然后成全自己殉道，是绝境中很漂亮的一箭双雕。”

柏子仁笑了笑：“神君年纪虽小，却不是寻常能比得。”

“我不小了。”

“是，是我老了。”

“你也不老，四界六道族群数不胜数，修行者无数，你我算不上古人，也算不得来者。”陆清止挥手从柏子仁送自己的须弥界里找出纸笔，崭新的雪浪纸漂浮在二人面前，陆清止右手执笔落下：“说正事吧，大壮这次最主要的是魂魄与灵台的连接加固，所有过程我来做，但我灵力恐怕不足，需要你全程护法加持。”他一边说一边动笔，不一会儿纸上便跃然一副经脉点位图，用不同颜色标注着不同灵气走势。

柏子仁点头，“魂魄没有实质，但剥离人体后可借世间灵气具化成形，避免魂魄消散这阵法会让你和她的灵台相连。噬魂虫没有意识，需要你以心阴之气控制，但在掐灭噬魂虫的瞬间你会被拉进像梦墟境一样的地方，与她的所想所思交织，虚实难辩，极易扰乱心智，所以原本我也必须同你一起，给你引导，只要意念起则梦境坍，就能平安结束。”

“以前你一个人的时候谁帮你？”陆清止问柏子仁。

“久了就知道是梦了，而且我会溯灵术，辨别虚实是我的长项。”

陆清止不置可否，挥了挥手，虚空之中出现一个由灵气构成的人体，无数经脉穴位在其中闪动，“我们来推演一下。”

大壮任由有些烫的泉水漫过身躯，她感觉暖意透过自己的皮肤浸进身体。她想将自己整个沉进水底，唯恐溺毙，只得老实趴在池边。不知泡了多久，醒来之后头脑有些昏沉，穿好衣物再回到房间时竟然看见陆清止坐在房内。

“小神君，你怎么在这，是需要我提前准备什么吗？”大壮的头发还在滴水。

“需不需要我帮你。”陆清止指了指她的头发，大壮想了想，放下手里的麻布巾点了点头，“多谢小神君。”

陆清止捏决，轻轻挥了挥手，一阵轻风拂向大壮，卷着她湿漉漉的头发掠过，头发便干爽了。陆清止又指了指榻上，“我给你买了套衣裳。”

“什么？”大壮原本正要坐下，听见这话立即站直了，她再次确定道：“小神君你方才说什么？”

陆清止道：“之前我在长安东市看见一套衣裳，感觉很适合你，就买下了。”

大壮努力克制自己想要去探一探陆清止额温或者干脆立即去找柏子仁的想法，朝床榻走过去。榻上当真放着套黑色的圆领袍，领袖处都缀有锦边，配了件对雁连珠纹半臂，还有一条红带花陌额。大壮站在榻前道：“是公子买的吧，怕我拒绝就让你送来，他脑子进水了吧。”

陆清止却道：“的确是他付的钱，因为我没有。”

“……你为什么会想到给我买衣裳啊？”大壮走到陆清止身边坐下，满脸写着我们也不至于熟到这个地步。

“只是觉得合适。”陆清止想了想，又补充道：“不知为何总觉得与你颇生亲近，柏子仁时常念叨你不肯好好穿衣打扮，我看见合适便买了，你若不喜欢可以不穿。”

大壮又是一脸‘倒也没见平日里如何亲近’的难以言喻，哈哈两声干巴巴的道谢，而后话锋一转道：“那小神君选择今晚送过来，是因为他托付了你些什么代为转达？”

陆清止摇头，“他想说什么会亲自过来同你说，不会托付我，是我自己想跟你聊一聊。”

“唔？”

陆清止想了想，看着大壮道：“你知道自己是魔族王室后裔，如今魔族被列为六道之外，你却被杀死兄长的仙族救了下来，又被放在人界长大，你心里是什么感受？”

……说好的亲近呢。大壮几乎被这一串毫不留情的话气得笑出来，甚至开始怀疑涂山逍遥那离火温泉有毒，自己是不是中毒产生幻觉了。她想了想，斟酌道：“小神君今晚可……还安好？”

陆清止看着她。

“呃……我的意思是……”大壮顿时有些手足无措，情急之下慌乱道：“柏子仁最爱饮子，涂山逍遥给我这儿送了款人间没见到过的饮子，还挺好喝，你带点过去给他？”

陆清止嘴角挂上笑意，道：“他最不爱喝饮子，我没有中邪，坐在你面前的也是本人。”陆清止顿了顿，“我今晚来的突然，这些可能话也很唐突，其实我就是想问，你经历了这些内心或许迷惘，但我观你灵台清明，不像心有迷瘴的样子。”

大壮愣了片刻，而后笑了起来，“小神君确定不是量刑之前来诛心的？”

陆清止知道大壮放下了戒备，便道：“他们说我生来就是神，却又说我不会做人便成不得神。我的灵丹被封，只能修行温和的疗愈类术法，天界所有人都很尊敬我，但其实我于所有人来说都可有可无。我自己不知道我的来处，也不太清楚去处的意义。”陆清止的眼神落在虚空，露出一丝少见的迷茫。

“小神君日常瞧着也不像是心有迷瘴的样子。”大壮道：“你说你不知来处，其实是因为你只信自己。你又说你不清楚去处的意义，那你的去处是哪里？”

“继任南朱雀神位，守护一方。”陆清止道。

“你不知道守护的意义？”

陆清止点头。

大壮撑起自己的下巴，看着不远处跳跃的烛火微微出神，“你不想让柏子仁和白薇看见你的迷茫，就只能来找我说这些，就像我也不想让他和老龙看见我的愧疚，我又能跟谁说呢。”

大壮起身走到那跳跃的烛火前，拿签子拨了拨烛芯，烛火顿时明亮了不少，她背对着陆清止道：“你心中有道，若不坚定便不可能影响到他人，你与柏子仁相处不过数载他便破除了诸多迷瘴，说明你坚定你的道，只有你自己认为正确才会如此坚定。小神君清正克己，常常能语出破的，义不意义的还重要吗？”

陆清止一时沉默，而后点头道谢，就要起身离开，走到洞门口时又停下了脚步，他回身问道：“你说柏子仁这几年破除了诸多迷瘴？”

大壮耸了耸肩，同他再会。

—&—

离火温泉洞内，大壮闭着眼躺在石榻上，陆清止跟柏子仁做最后确认。

“第一步，剥离。第二步，啃食。第三步，灭噬魂虫。魂魄复位，缝合魂魄与灵台，风池穴入，承山穴出，以三分脏腑阳气绵柔贯之，流经穴位打楔点时需气重两分。”陆清止神色肃穆，随着他一边讲，空中他捏出来的虚拟灵体上一边有不同颜色的灵气朝不同方向流转。

“经经脉三百五十九处，经经外奇穴四十处，两处阿是穴分别为左手小指内侧第一指节和右膝窝心，确认无误？”陆清止看向柏子仁。

柏子仁点头，陆清止挥散了空中捏出来的灵体。

只有真神才能有如此纯净的灵力，柏子仁想。陆清止叩着丝线般的灵气，轻盈地从大壮的风池穴进入，准确无误依次流经每一个穴位，在穴位上留下一个不轻不重的楔点，当这缕灵气最终从承山穴流出的瞬间，大壮周身像被织上了一张细密的网，将她整个人笼罩在其中。接着陆清止五指一收，这张细网微光一闪，从大壮身体里脱离出来，半空中一团虚影逐渐成型。

虚影上散布着密密麻麻的光点，每个光点都延伸出一条细线，细线全部朝一个方向汇聚，被陆清止牢牢攥在右手。他左手催动噬魂虫，被灵力束缚的噬魂虫在陆清止的牵引下爬到虚影的黯淡处啃食，不轻不重，像在舔噬瘢痕。

纵使自己做过了许多次，柏子仁还是被眼前的画面慑住了心神。陆清止的灵气具象出来是极有生机的草木色，此时那些灵气像从那些密密麻麻的楔点处发芽了一般生长起来，逐渐将漂浮在半空的虚影缓缓包裹住，一遍又一遍涤荡着大壮的灵魂。

柏子仁看着陆清止，想起来涂山前他问陆清止的话。大壮是魔族，东窗事发后除了褫夺仙籍，也许受刑比天雷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剔除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