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早,单谷雨便被端王的马车接走,张小鲤也练了一会儿功,同林存善一道去惊鹊门,一上马车,林存善递给张小鲤两个厚厚的方形棉垫:“你一会儿塞裤子里。”
张小鲤不可思议地拎着那棉垫,说:“你自己缝的?”
“那倒不是。”林存善嘿然一笑,“让钱叔夜以继日缝的。”
张小鲤脑中立刻出现了钱叔一把眼睛老眼昏花还要挑灯缝棉垫的样子,摇了摇头,对着自己屁股比划了一下,觉得还是挺实用的,道:“多谢。”
林存善瞥着她,摇了摇头:“你真是自讨苦吃,最终杖也要吃,是池东清阿姐的事也没瞒住。”
“我哪知道他会当面参我!”张小鲤恼道,“早知道他比莫天觉还死脑筋,我就告诉他了……再说了,那时火气上来,实在忍不住。”
林存善笑了:“你啊。”
张小鲤捏着手里的棉垫,一边思索一会儿用什么姿势挨打能伤得轻一些,一边说,“我一会儿要求莫大人,将刑罚挪至今晚。”
林存善道:“你怕挨了板子,赶不上思竹下葬?”
“嗯……”张小鲤点头,“蕊姐姐说不能再耽误,思竹姐姐得下葬了,我又不想蕊姐姐知道我要挨五十大板……何况,总不能就为了我,改了思竹姐姐下葬的日子。”
林存善点头道:“此事莫天觉一定会应允,池东清应该也巴不得你不要受罚,挪个时间而已,想必不是问题。不过嘛,你和池东清昨天在皇上面前那样大闹,皇上昨夜虽未曾追究,这几日恐怕还是会秋后算账,你和莫天觉得商量一下,不能做的太明显。”
到了惊鹊门,不等张小鲤提及此事,莫天觉主动说今日思竹要下葬,她不如明天再来领罚,张小鲤正要言谢,外边浩浩荡荡,竟是二皇子来了。
二皇子带来了皇上的旨意——昨夜池东清和张小鲤那番争执,可见惊鹊门内自太子生病隐而不出后,惊鹊门内略有乱象,考虑到莫天觉年纪尚轻,且正卿之位一直空悬,所以令二皇子暂代太子之职,监督惊鹊门运作。
还真被林存善这张乌鸦嘴说中了……张小鲤垂着头。
惊鹊门内众人乌泱泱地跪了一片,二皇子负手看着众人,说:“圣上的口谕已带到,但我知,哪怕是皇兄在时,也给了惊鹊门极大的自由,实际一直以来,莫少卿都做得很好,我也不打算多加干涉,毕竟破案之事,乃是你们的专项,我这外行,就不指指点点了。”
二皇子虽向来严肃,但显然并不是蛮横之辈,众人松了口气,纷纷散去,二皇子敲了眼也要溜走的张小鲤,突然道:“不过,昨夜之事实在不该,莫大人,你之后务必要处理好这些事,不可再次发生。父皇长年累月处理政务,十分辛劳,这些口舌之争,不该闹到父皇跟前。”
张小鲤和另一边的池东清立刻会意,两人同时拱手,张小鲤道:“是微臣鲁莽。”
池东清也说:“是微臣咄咄逼人,不知审时度势。”
二皇子摆摆手:“不必多言。今日,张中使是否该领罚?”
二皇子的意思也很简单,反正张小鲤是必然要罚的,他监督一下,走个过场,敲打一番,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显然不管皇帝那边是什么意思,二皇子是不打算深究。
莫天觉一怔,道:“回二殿下,今日……”
他一时迟疑,二皇子微微蹙眉,张小鲤拱手道:“回二殿下,是,正要受罚。”
二皇子颔首:“那便罚吧,念及张中使是女子,且已知错,让他们下手轻些。”
张小鲤道:“多谢二殿下。”
莫天觉回头看着张小鲤,没有说话,池东清突然拱手道:“是下官挑衅在先,张大人打我也是应该的,下官想替张大人受了这五十大板。”
张小鲤丝毫不敢动,只用一种嫌弃的目光瞥了一下池东清的小身板,高是高,但瘦弱的不得了,也就比短命鬼林存善好那么一丁点,这五十板下去,估计就是一笔命债!
二皇子也蹙眉道:“荒谬,若能替来替去,规矩又有何用?”
池东清只好放下手,极为担忧地看向张小鲤。
二皇子也感受到池东清前后态度差异太大,有些奇怪地看了两眼池东清,张小鲤道:“回各位大人,那下官这便去敬法房领罚。”
张小鲤快步离开,找了个屋子先把林存善给的那两个棉垫塞进屁股里。
池东清垂头丧气地回了东院,却见卓辉一脸兴奋——卓辉就是那个喊张小鲤悍妇的同僚,他比池东清大五岁,但职位和池东清一样,都是西院东丞,在池东清入惊鹊门后,就一直对池东清颇为殷勤。
“你怎么还回来了?”卓辉推搡他,“咱们快去敬法房啊,那悍妇要受罚了!”
另一个人说:“可这时去看热闹,是否不太好?她毕竟是女子,而且性格又那般睚眦必报,万一她记恨于心,将来报复我们怎么办?”
其他几个同僚深以为然,都连连点头。
卓辉不满道:“你们怕什么?二皇子都亲自来监督了,可见皇上很厌恶此事,她若再敢犯,定不止是丢了乌纱帽这么简单,指不定要锒铛入狱呢。”
池东清忍着怒意道:“张大人受罚,我们去看实在不妥吧。”
卓辉一愣,道:“我是为你抱不平啊!”
“不必了。”池东清朗声道,“我同张大人之间的事,全是在下一人之错,是我妒忌,是我出言不逊……还望大家日后不要为难张大人,也不要对张大人再有偏见。今日她受罚,也希望大家不要去看,往后也不要提起此事!”
此言一出,大家都十分惊愕,但也没有多问,只有卓辉不解道:“念双,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池东清烦闷不已地坐回自己的位置上,深吸一口气,逼自己专心看书。
卓辉却不依不饶,道:“念双,那等悍妇,咱们不趁机挫一挫她的气焰,她就真蹬鼻子上脸了,还以为自己当个女官多了不起!谁不知道那案子又不是她自己一个人破的,莫大人和那个林大人才是真正破案的人,她最多只是跟着蹭了个官职,依我看,她和那个林大人多少有些不清不楚,也不知道林大人怎会看上她——”
“砰!”
众人目瞪口呆,不敢置信地看着倒在地上的卓辉,和涨红了一张脸的池东清,池东清力气不大,这一拳却是半点没收力,卓辉被打得瞬间鼻血直流,痛得嗷嗷叫了一声,不可置信地吼道:“念双,你干什么?!你打我?!你为那悍妇——”
池东清一语不发,冲上去,又是一拳。
其他人回神,纷纷上去拉住池东清,整个东院登时乱作一团。
*
另一边,张小鲤到了敬法房,往那长板凳上一趴,行刑的是两个惊鹊门的侍卫,两人大概也是第一次打女官,表情都有些尴尬,他们手中拿着刑仗,又长又大又扁,看着真是触目惊心。
二皇子端坐在敬法房上方,莫天觉坐在一旁,林存善就站在莫天觉身侧,下边的人在准备时,二皇子还有闲心对莫天觉说:“听闻莫大人棋力甚佳,今后应常有机会相见,若得空,可来我府上切磋。”
莫天觉赶紧道:“是。微臣听端王说过,二殿下几乎百战百胜,应是远胜微臣。”
“皇叔定是屡屡输给你后不甘心,便拿我来找回颜面。我以前下得不错,如今政务繁忙,定不如当年。”二皇子见台下已准备好,摆了摆手,“打吧,收着点力。”
两个侍卫应了一声,板子砰地打了张小鲤的臀腿之间,张小鲤疼得一抽。
这毕竟和打架受伤不同,那是有来有回有喘息的,而这是生受,比她想象中要疼很多,林存善之前跟张小鲤说过,挨板子一定要喊出来,喊得非常凄惨,这样打板子的人就会越打越不敢打。
张小鲤习惯性地咬唇,后知后觉想起林存善的吩咐,恰好下一板打了下来,张小鲤立刻痛苦地大吼一声:“啊——”
她中气十足,喊得痛彻心扉,连二皇子都一愣,微微皱了皱眉,有些不悦地看向侍卫。
那两个侍卫见二皇子皱眉,立刻明白过来,手下的力道又轻了些。
饶是如此,张小鲤也还是叫喊着,叫着叫着,都不觉得疼了,只觉得下半身完全麻木了,时不时有细密的刺痛感,这大冷天的,敬法房里也没燃火盆,张小鲤已满脸是汗。
打到一半时,张小鲤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倒不是来自挨板子的地方,而是腹部,邱直之前划了她腹部一刀,还没好的时候她就在抱桃阁上下腾飞,使得伤口开裂,鲜血横流,状况更糟。
之后好不容易修养了这么些天,张小鲤身强体壮,好不容易修养得行动自如,甚至暴打池东清时伤口也没裂开,她自己都快忘记这件事了,除了换衣服时会看到那绷带。
张小鲤以为,打板子打的地方和腹部相距那么远,不至于会有问题,只要她将全身力气积攒在臀部,手肘也抵在板凳上,尽量让腹部避开所有的力,让身子不要四下晃荡。可板子数太多,饶是她也不可能一直维持那别扭的姿势,稍一松懈,那板子传来的力就从臀腿处扩散到全身,腹部抵着长板凳一下又一下,更是无法避免地重新裂开。
真正疼的时候,是连喊的力气也没有的,张小鲤唇上毫无血色,浑身发抖,莫天觉实在不忍再看,深吸一口气,抬眼往一边看去,却正好看见林存善。
林存善站在一旁,手揣在袖子里,整个人因为寒冷而微微瑟缩着,脸上没什么表情,视线一晃也不晃地凝视着张小鲤。
平日里林存善总是嬉笑着,表情鲜活,给那张苍白清冷的脸增加一点鲜活气息,而当他这样毫无表情时,竟显得有几分陌生可怖,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一缕幽魂。
莫天觉一怔,林存善像是感觉到莫天觉的视线,垂眸与他对视了一眼,随即竟然笑了笑,而后收回视线,继续盯着被打的张小鲤。
莫天觉莫名心头涌起一股寒意,他闭上眼睛,耳边只有张小鲤挨板子的声音,还有张小鲤气若游丝的呼吸声。
每一秒都是折磨煎熬,终于,五十杖打完,二皇子见张小鲤这样,疑惑道:“张中使怎得……罢了,郭新荣。”
郭新荣立刻会意,拿出一堆药放在桌上,二皇子道:“这是宫中御药,张中使好生搽药,这些日子也在家里好生休养一番。”
张小鲤用尽力气说了一声“谢二殿下”,二皇子同莫天觉说了句“不必送,照看下属吧”后便带着郭新荣离开,张小鲤努力睁着眼,二皇子和郭新荣依次从张小鲤身边经过,也不知是幻觉还是什么,张小鲤看见郭新荣腰间系着一个玉牌,那玉牌上奇怪地有许多细密的圆形孔洞,张小鲤本就双眼发花,这一瞧,更使得她直犯恶心。
二皇子离开后,莫天觉立刻喊人来搀扶张小鲤,大夫也早就在外等候。
行刑前,林存善便让林承志驱车前往小院,去把张小鲤的两个侍女流朱和浅墨带了过来。
靠近了张小鲤,莫天觉突然闻到一股血腥味,莫天觉一怔,那五十杖打得实在不重,就算皮开肉绽,按理说也不会有这般浓烈的血腥味。
“小鲤腹部的伤口应该是裂开了。”林存善掠过他身边,上前搀扶起张小鲤。
莫天觉一惊,等人扶起张小鲤,果然见那长凳上竟已布满血迹,张小鲤更是不知道因为疼痛还是失血太多彻底昏死了过去,莫天觉倒抽一口凉气,道:“她的伤并未好……”
大夫和浅墨流朱匆忙入内,见张小鲤这样子也是吓了一跳,浅墨顿时红了眼,道:“怎么会打成这样……”
流朱倒是能扛事儿,立刻询问道:“我们能做什么?”
林存善从衣袖中拿出两包粉末,说:“这是单姑娘走之前特意留给我的止血粉末,大夫你替她先将腹部伤口处理好。先止血,这是最重要的,流朱浅墨,你们在旁帮忙搀着小鲤,她现在躺也不行,趴也不得。”
那两包粉末是用黄纸包着的,已被林存善捏得彻底变了形,莫天觉意识到方才林存善把手揣在袖子里,并非是因为冷。
那大夫是惊鹊门一贯用的大夫,医术也颇为高超,点了点头,吩咐流朱搀着张小鲤,一面要为张小鲤解开衣物。
林存善和莫天觉两人匆匆走出敬法房,关上门,两人相视无言,半晌,莫天觉按了按眉心,才发现指尖竟有些抖。
林存善说:“小鲤,必赶不上思竹下葬了。”
莫天觉深吸一口气,只觉得眼睛发胀,说:“我本想同二皇子说……”
“二皇子已给足面子,三番四次叮嘱不许打得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