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以为,阿述乃钦差,代娘娘敬香,知县失礼,当能处罚,示显天威……”
太后冷冷再打断他:“丰乐知县是皇帝亲自任命的,连他的功名亦是皇帝提拔。兄长觉得,阿述更懂识人?”
国舅赶紧从墩凳上滑落,连声称罪求恕。
太后听着他仍滔滔不绝的含混虚词,怒火更炽。
“丰乐知县张屏刚立了大功,玳王前日遇刺,正是被他寻回来的。玳王还没安稳到念勤乡,阿述便把张知县免了职。”
如此,让朝臣与百姓如何想皇帝?如何想哀家?
“殷侯今晨入宫求恩典,此刻已去念勤乡了。”
国舅浑身一僵,再请罪,声音中终于有了几分真诚。
·
王砚闲坐于小酒肆棚下。
棚外,笔直官道在熙熙春光中伸展向东,只消翻身上马,即能以最快的速度前往宝丰码头。
而后,一艘快船,直下江南。
酒肆的糟鸡颇有滋味,炒蒿尖亦可,芋仔焖肉油了,用的酱倒不错,上色亮又正,品之亦醇。
王砚唤小二问询,果是店家自己制的,小二吹嘘有百年秘方,非寻常酱店俗物可比。
王砚遂夸了几句,赏小二一块碎银。
小二十分欢喜,他其实是店主的小儿子,应该称做店小少爷,因为行二,叫小二也没错。他立刻取私酿的酒请王砚尝,也是自家秘方,祖爷爷从一个云游的老大爷手里买的。
王砚笑着道了声谢,婉拒:“过一时要赶路,不敢吃好酒,怕吃多。”
小二少爷道:“是小店的酒没福分被贵客老爷尝。小人再给贵客沏一壶茶。不敢欺瞒,小店顶好的茶叶也是茶叶铺里大包称的,对贵客老爷们来说跟老林子地里扫的树叶差不多,粗糙不堪供奉。”
王砚爽朗道:“精细茶须小壶细品,吾等旅途人,最宜饮粗茶,大盏提神解得渴,浓些更好。”
小二少爷喜孜孜提着大茶壶去泡茶了,王砚瞥了一眼棚子角的一撮人,老的哭哭啼啼,少的骂骂咧咧,听言语看打扮是附近人士。
怎不去乡集酒馆或自家治菜,却到这家赶路人凑合吃喝的官道小店聚饮?
议论的碎语飘来——
“欺人太甚……”
“没见过白给人当孙子的。”
“真滑天下之大稽!”
……
王砚边吃菜边听,棚外阳光下,分岔的另一条官道上几个黑色小点飞快逼近,愈近愈熟悉。
桌角的小厮咧嘴作揖,轻声道:“大公子神机妙算,文书真真此时到了。小的实想不出大公子怎么算到的。”
王砚笑吟吟夹起一筷笋片面筋,内心自也得意。
老冯此刻,肯定以为他已经回京城,料不到回去的只是一堆随从,一架空车与盐球。
丰乐县、蔡家和这样那样稀奇古怪,根源都在南边。
便把这一摊让给老冯慢慢查着,待本部院往南一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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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砚再端详奔驰的黑影。
京部官员,无故不得出京。往南去,必须把文书搞到手。
万幸我刑部最敬爱的尚书大人,一世温婉,广结善缘。待下属,有求必应;请批文,一请即准,又稳又快。
黑影们更近了,近得能看见马后的扬尘。
王砚的唇角不禁更扬。
老冯这京兆尹只能在京城。
邓绪似在拿这个案子给柳家孩子攒历练?或恐是障眼法,不过大理寺暂无往南的动向。
留意些便是。
南边的线索,先归刑部了!
最最好的陶大人,下官永远爱戴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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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棚角人堆里,一个汉子猛捶桌面。
“敢动,干他!”
“先去衙门评理。”另一稍年长的人道。
捶桌汉子脸色红紫:“那姓杜的老爷只会和稀……”
另几人大声咳嗽,压下他的话,偷瞄四周。
又一个年轻人低声道:“不错,听说隔壁丰乐新来的那个厉害,但又管不了咱们的事。”
“直请大尹评理?”
“得先去乡里县里吧。”
“乱闯府衙不得被拿下挨板子?”
……
王砚夹起一颗鱼蓉丸子,小厮请示地瞄一瞄他,王砚慢条斯理将丸子送入口中,众小厮会意,一名小厮先起身,假装催茶,往棚子深处遛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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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道上,纵马的几人已至近前。
王砚放下筷子,瞳孔微缩,敛去唇边笑意,起身出棚。
一袭便服的刑部主事滚鞍下马,惶恐行礼。
王砚问:“批文已有否?”
难道没拿到?怎么可能。
主事恭敬低头:“禀侍郎大人,尚书大人着下官传话,他老人家打算亲自去江南一趟,已向圣上请旨。刑部将暂交侍郎大人全权做主,请大人速速回京,尚书大人临行前,有些事须交托大人。”
王砚震惊。
“尚书大人,亲往江南?”
敬爱的,慈祥稳重赛过庙里金身的陶老大人请旨当钦差?
他老人家去江南做甚?
怀旧?赏春?
被梗脖子参倒曾相一事触发惊忧,立志作为?
查什么?贪腐?积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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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砚冷静道:“以尚书大人之尊,若奉旨出京,乃大事也,必震动沿途,慑得魑魅魍魉惶惶现形,一扫沉积。只是此一巡须些时日,朝中离不开尚书大人,刑部更仰尚书大人教诲。皇上,准了么?”
主事道:“回大人话,尚书大人也顾虑仪仗排场诸多铺张,有意效仿礼部兰侍郎作为,请休数月,假中当寻常出游一般,往江南一趟罢了。”
王砚更冷静道:“大人为国为民之良苦用心,太令下官感动。是否已获圣恩准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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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部尚书微服私访。在地方某些人眼里,应该比光明正大顶着钦差名号,捧着圣旨尚方宝剑,带着浩浩仪仗巡视更加恐怖吧。
温柔绵软的陶老大人,携几个傻甜傻甜的小学生老家仆,可能顶多乘船漂到半道,就被凿穿船底,沉进运河,变成江南名菜年糕汤……
王砚相信皇上的英明,皇上不会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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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事叹了一口气:“尚书大人刚将奏本呈上,正待圣恩下降。先让下官请侍郎大人回京。”
王砚颔首,眯眼,沉默。
主事探询地望望他:“大人,是否即刻返京?”
王砚继续沉默。
主事又试探道:“下官疏忽,未见大人正在用膳。请大人先用,下官等候,可动身时,即请吩咐。”
王砚慢悠悠开口:“公务在身,岂能因饮食拖延。不过……”
他转目,凝视酒肆棚内。
方才喧嚷的那堆人仍聚成一团,正与小厮们聊着。
“本部院方才恰巧闻得几名百姓议论,疑有冤屈案情,须先一问。”